8集大型纪录片《路遥》解说词
第一集 黄土
【本集提示:从路遥出生到离开王家堡的这一段童年时期,展开叙述路遥的出生地——陕北
陕北的地域文化、民间艺术、民间风俗的体现;包括具体与路遥生命和生存有关的渊源以及黄河、无定河、王家堡和郭家沟的小河。山川地貌、剪纸、腰鼓、民歌、民谣、谚语等具有历史和现实意义的人文精神。
(采访对象:路遥的家人、父母、天笑、黄土文化专家、陕北艺术家)】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对于中华民族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重要的;这一天,中国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就在这一年的两个月之后,十二月三日,路遥出生于陕西省清涧县石嘴驿镇王家堡村的一户农民家庭,父亲给他起了个乳名叫卫儿。
路遥的出生地陕北是一块贫瘠而广阔的土地,也是黄土高原的腹地,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古代战争的主战场,北靠内蒙,西接宁夏,向南是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大地,东临黄河与隔岸的山西省遥遥相望,著名的黄河大峡谷从天而降。
陕北在历史上属少数民族杂居区域,在这块不足一千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创造了很多奇迹,黄帝陵就坐落在这块土地上,明朝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是陕北大地的骄傲,蒙汉人民在这里建立了永久的友谊,蒙古族的人民英雄成吉思汗,对这块土地的影响也十分广泛。
路遥在读小学前一直是没有名字的,直到一九五八年上四年制小学一年级时,才起名为“王卫国”,含保家卫国之意,卫儿才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
路遥这个名字是他开始写作,立志成为一个作家的时候起的笔名,当然是路遥知马力的路遥,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三十多年后会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响亮而流传久远的符号。
路遥是家中的长子,他的父母先后生了八个子女,路遥在王家堡村生活到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度过了他苦难童年的一部分。
在陕北的广大农村,一般只记农历,而农历的计算方式,恰恰又是农耕文化根深蒂固的精神命脉,它的计算方式与农事有关,与二十四节气有关,是几千年来一直不可动摇的传统,它已经成为一种传统文化的象征。陕北的民间文化都随着农历和节气展开,也许剔除了农历对时间的计算方式,农耕文化的根系就会彻底消失。
路遥的出生和他的整个命运与这些又有什么关联呢?
一个从农村降生的人,一个从土地出发的人,一个在大山里长大成人的人,不管他走到哪里,成就了多么大的事业,他都与出生地有关,永远不会忘记土地,就是在梦里也会怀抱着大山,脚踩着土地……
不背叛土地就是不背叛生命,黄土地对于路遥而言,就是一生的所有。
路遥说:“在人山人海的大都市穿行,我感到一种生命的压抑,自我渺小到极限。而只要仰卧在黄土高原的群山之间,或者在沙窝子里行走,才能有一种完整的思考,好像整个世界就是你的了。”
我们不完全把这段话看成是路遥对城市化、对人性异化的批判,至少也是对人类脱离大自然的一个警示。
路遥从来都是一个勇敢的斗士,尽管他的一生也基本上处在贫困线上,但他的精神生活极其富有……
可以说,他一直都在憎恨贫困和落后,他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摆脱这种处境,并且呼唤所有的农村青年建立新的人生观,开创属于自己的人生。为此,路遥献出了毕生的精力。
三十年以后,路遥因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等重要作品一举成名,一时间读者的来信像雪片一样飞往他居住的那个陕西省作协的小窝里,或者他料想到了,或者他没有料想到,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路遥怎么看待这些问题,一时成了关键性的焦点。
他完全可以沾沾自喜,他也有资本夸夸其谈,傲气十足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赞誉。在现实生活中,在我们的身边,到处可以看到这样所谓的作家,而路遥没有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他选择了继续创作。没有人等待我们的选择,只有自己给自己做出选择。
土地给了我们一切,包括生命的终极想象。憎恨贫困和落后与热爱故乡和土地并不矛盾,路遥常常因为家乡不能尽快富裕起来而哀声叹气,这叹息仿佛大山一样沉重。
有一条河在陕北的土地上穿行,有的老乡叫它老河,有的老乡叫它大河,有的叫它老爷河,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河?
它就是黄河,黄河在陕北高原的穿行,使陕北的天地充满了活力,有一条黄河的陕北和没有一条黄河的陕北是不一样的。几千年来,哪怕是洪灾连绵,也会给寂寞的陕北带来意外的快乐与惊喜。
有黄河在,陕北就是活泛的,跳跃的,有生命力的,它带给陕北无限的开阔与大气,他是陕北大地上的一部永恒的大书,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多少年来阅读着它起伏不定的波涛长大,从出生到死亡,它陪伴了一代又一代在苦难中创造快乐的陕北人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有一首陕北民歌叫《黄河船夫曲》在陕北地区广为流传。(演唱这首民歌……)
路遥生平酷爱民歌,路遥仿佛就是这船上的船夫,在黄河上行船啊,水流急,风浪大,他就是这样漂泊、颠簸,一次又一次地拼博。
人的生存状态决定艺术状态的表现力与内涵,在陕北一条横穿大片土地的黄河,以及本地水系的无定河、洛河,它们构成了陕北大地最重要的流动话语,是活生生的自然生命与人类生命直接交流和沟通的活化石,这几条黄色的河流成为陕北人生命的基本底色,成为它对映蓝天白云辽阔无边的呼应。
工业文明出现之前,中原的农耕文化的繁荣,使北方之北的蒙古游牧民族长期侵犯中原。
农耕与游牧的文化,塑造了黄河中游地区与外部世界的隔离和亲疏远近的共存关系,蒙古人种的豪放与扩张性,使陕北的古代长期处于战争的历史,给陕北人的个性里也注入了豪爽大气的一面,路遥坚强忍耐的性格里就有就有这种因素,他匈奴式的串脸胡以及不屈不挠的英雄气概说明了一切。
在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陕北村子里,一般每家都有六七个孩子,天暖了,各家的孩子出去玩耍,五六岁的、七八岁的,男男女女混和在一块,所有的孩子都一丝不挂,在一块玩耍没有任何害臊的感觉。路遥上学了,他的小伙伴们还在农村,他们大部分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即使出类拔萃的路遥上了学,在学校里也总是感到矮人一等,城里的孩子穿得很好,很干净,就瞧不起他,欺负他。从学校回来,路遥和这一群农村的孩子在一起,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世界里一样,觉得特别痛快。
陕北的天气是多变的,春天很短,不断有沙尘暴袭来,夏天又酷热,沙漠性气候,使它有“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之说,秋天是陕北的好季节,深秋是迷人的,草木主要在深秋生长,郁郁葱葱,展示着它的魅力,也是心情最为舒展和敞开的时间。但刚刚收获就投入到初冬的怀抱。
陕北的冬天,一切都裸露着,像一个少女的胴体。路遥最爱冬天,爱这种坦诚的裸露与大气,路遥爱大自然更爱陕北的一草一木,即使是贫穷也是最好的,正是因为贫穷它才与母亲一样温柔,父亲一样威严的山紧密相连,命运依从,心心相印。
陕北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当一个民族的心灵遭受重创的时候,我们的命运就失去了重型,一个没有或者说是丧失了哲学根基的人群,再也不能有任何闪失,路遥思考的,路遥小说的创作正在继承并瓦解这个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传统,他在建立一种什么样的人生观,更值得我们去研究。
城市和乡村的结合,路遥与苦难的拼博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拼博,而是整个土地上的劳动人民与贫穷的博斗。
对土地又亲又恨的矛盾纠葛,是这块土地上祖祖辈辈人民的生命本质,在这种矛盾中博斗的结果是越斗越亲,越斗越爱,结果是永远地不肯舍弃,永远的相恋。据有关资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调察团经过对陕北以及黄土高原地区考察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这里是一块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虽然如此,这里的人们绝对不会放弃这片土地,虽然苦难深重,但谁又会答应这样的挑衅,这是我们这一群人唯一的家园,这个家园开创了中华民族历史的第一篇章,我们不会放弃这一片古老的土地,永远不会!
答案是明确的,但必须有忧患意识。在路遥的作品中,很多人物都是在去留之间奋斗与徘徊,很多人物遭受着人为的苦难与遭贱,而并非大自然的灾害所致。人类成了制造灾害的中心,我们应该防范人类自己,并不是贫瘠的土地,而每一寸土地,都应该有人来坚守,我们就是坚守黄土地的主人。
路遥每一次写作,都要回陕北体验生活,回到陕北他就会有一种满足感,他就不会感到心慌,他大量的重要作品,几乎都在陕北写作。他离不开这块土地,更离不开那里的父老乡亲。多少年来,他一直就这样,穿梭于西安和陕北,他一直在上路,一直在途中完成他的创作计划和城乡结合部的交汇与纠葛,矛盾与热恋。用一生的经历说和城市与乡村的姻缘,为此,他像一个媒婆,把腿都磨短了,把嘴都说破了,不就是为了让人与人、心与心之间相互谅解与沟通吗,不就是让所有的人都向善吗,不就是让所有的乡下人都过上像城里人一样快乐而幸福的生活吗?
质疑与反抗,在有关路遥的言谈和文字中并不多见,作为一个文学大家应该在这方面有所表现。但是,由于路遥具体的个性,以及他本人在政治方面的敏感嗅觉,会习惯性地抑制和消减这方面的表露。但在其作品的人物中,戏剧性地表现了他对现实的拒绝与批判,这在《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等诸多作品都有所表现。他笔下的主要人物可以说从来就是边缘化的,他们不仅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位置,更得不到最起码的温暖。大多数都远离主体文化、经济、政治中心。
在路遥的笔下,他的主人公几乎都是从农村走进城市,纯贞的心灵在都市中挣扎和碰撞,暴发出激情和愤怒,从这些事实的描述中,我们终于看清路遥,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用现代的手法书写生命状态真相的大手笔。
陕北是敞开的,从古到今经历了无数次战争和灾害的洗礼,接纳了多民族文化的融合。就是现在,我们在农村到处可以看到一个村落,一个农家的院子里是没有围墙的,路遥就生长在这样四面敞开的大山里,狼和狐狸,野羊和兔子们都有机会在人的居住地自由出入。这样的陕北很容易与大自然毫无阻隔地交流,与大山间的窑洞,与装在窑洞里的老百姓融为一体。虽然地处偏僻远离大都市的陕西之北,但它心灵的自由是从来没有缺失过的,路遥的心灵自由对行为自由的要求是发自生命源头的渴望。
在这条创造了华夏文明的黄河中游,陕北在它的暴躁和洪水肆虐中成长,塑造了坚强、忍耐,倍受屈辱,生着、活着并且痛苦着的人,他们把灾难和快乐同时收割。陕北也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摇篮,它的史诗性和英雄气概在这块土地上表现得更加充分,刘志丹、李子洲、谢子长、柳青和路遥,就是一批优秀的陕北儿女。
黄河文化对陕北文化的影响与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其中造就心灵自由的流淌是肯定的。一切创造都始于疯狂和沉思的融合,路遥那气吞山河的长篇巨作,不正是感受于这条河流的巨大声响和排天的巨浪吗。
在我们的生活中,往往一个大自然中的信息,会引发我们做出某种伟大的选择,路遥在每一次的创作之前,都要回陕北,回他的老家,看父母,看山川,看黄河,看沙漠之舟在地球上不停地运动与旋转。
1989年7月11日,一位诗人在黄河壶口瀑布与路遥巧遇,才有幸听路遥唱陕北民歌。其情其景,至今还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回旋,那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痛苦,甚至是折磨……
从壶口返回宜君的路上,路遥首先唱起了陕北民歌,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又粗又厚。这雄壮而有力的旋律开始蔓延,像天空上的乌云,像大地深处的煤。那声音从车窗飞出去,在黄河两岸的群山中回响着,他唱道:“青天蓝天老蓝天,杀人的老天不眨眼……”这悲伤凄凉的调子,使人感到背上突然发冷,从歌唱的声音和伤感的程度判断,路遥在流泪。车上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倾听他心灵深处的忧伤。
第一次听路遥唱民歌,被他那真诚而纯粹的心声所感动,听到一种沉重的责任感,这也许就是路遥小说里要表现的那种悲壮恢宏的气势。他对陕北民歌的理解是如此深刻而内在,把中华民族的苦难都融进了他的声音里,路遥还唱了《赶牲灵》、《兰花花》、《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等歌曲。
路遥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从小生长在陕北,浸泡在陕北民歌的海洋之中,可以说,陕北民歌是一直埋藏在他心里的音乐,是他后来文学创作和艺术修养最基本的因素之一。他的体内流淌着陕北民歌的血液,这成为艺术创造中从民族化的创作手法发展到具有交响性创作手法的必然结果。这是路遥创作中一个最伟大的飞跃,最震撼人心的哲学思考,那些思想和结构就是来自陕北民歌,来自音乐抽象的智慧和无限的感染力。
那么这条汹涌的大河究竟给了路遥什么,什么原因使这位作家一次又一次地来拜谒这条开创了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华文明之河,路遥在黄河岸边独坐,手中的香烟缭绕,他在沉思些什么?
路遥一直在反思和怀疑的前提下,逐渐构成自我强大的胸怀,不依赖任何即成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而从事写作的作家,在非名利的灵魂深处,自觉的,真实的,有创造性的书写者。
选择了善良就与邪恶终身为敌,选择了追求和探索,就选择了与堕落相对的真理和正义。路遥在陈家山写《平凡的世界》时,与矿工们一起下矿,一起劳动,像一个矿工一样体验着矿工的艰苦生活,当他和矿工一起抬起那几百斤的大石时,谁能知道他正身患重病呢?路遥啊,始终保持着一个农家子弟的劳动本色。
陕北的春节是一个艺术的世界,扭秧歌、唱民歌、剪窗花、垒火塔塔、穿新衣服、能吃好吃的食物。
陕北的春节就是一个狂欢节,腰鼓、唢呐、转九曲,所有的人把一年的能量尽可能地用欢乐的形式释放出来,只要锣鼓响起来,就神鬼乱了,什么是神鬼乱了,就是亲人与亲人之间也乱了辈分,可以开玩笑,也不会责怪。
显然,不管是大河还是小河,最终的归宿都是流入大海,而最初影响路遥一生的河流,也许是他家门前流过的并不汹涌的小河。而第一次见到黄河的路遥,大概在他青年时代引起了巨大的震撼。
任何青春相对于时间老人都是渺小而短暂的,关健是怎样度过这短暂的过程,也许结果在其次。
当地有一种风俗,谁家生了男孩儿,就在门外挂上一个桃木弓,那么路遥是家中的老大,这支弓一定是挂了。这种习俗是在尚武时代流传下来的,这支弓的作用于路遥是否起到一些必然的联系,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弓变成了笔,笔起到了比箭更大的作用。他没有用弓箭像后羿一样射天上的太阳,而是作为一种语言的武器,解释生命的意义和力量。
路遥热爱陕北,热爱土地,热爱祖国,但从来都不盲目。他笔下的人物以及人物的思想和行为,都是他理性思考的结果,就像他对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的思考一样,有一个深思熟虑的过程。他说:“我认为一个民族的成熟首先应该是文化方面的成熟,文化的成熟就是怎样吸收全世界优秀的东西,在我们自己文化的这个基础上产生出新的更高层次的一种文化。如果试图割裂我们的传统文化,然后靠外国的文化代替我们自己的文化,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前途的,这是我的看法。但是我反对保守,反对认为我们的文化全部是金银,全部是祖传秘方,能包治百病。我们应该看到我们自己的文化中也存在着一些落后的已经是不能被现实所接纳的东西。”
路遥的创作始终由生命的内部出发,关注农民最真实的劳动状态,他从来都没有停留在对苦难的表达之上,而是超越了苦难的精神层面,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是处在最艰难的低层,且有着“精神贵族”般的诗意追求。这些人物一生的快乐,正是在这种追求中展示的淋漓尽致。路遥是这样去做的,他从土地上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