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音
徐灿
“回来啦?怎么这么迟。”她在我掏钥匙之前,从屋里开了门,笑吟吟地问我。
“今天老师多讲了几分钟……什么味道这么香?”我进屋换鞋,又关上门,看见外公从厨房端出一个个盘子。外婆很温和地弯了弯眉眼,招呼我去吃饭。
茶几上红色的小广播里,扬剧咿咿呀呀地唱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冬日午后的阳光洒进餐厅,洒在桌边的老人身上,银丝夹杂在黑发里泛出银光。她看上去那么恬静又普通,眉宇间盛满了俗世的欢乐与烟火。
外婆以前是不听广播的,那时她住在乡下老家,经营一家做毛绒玩具的小作坊,整日里剪绣片,缝合,绣花。得了空,还得去喂了十余只鸡、一条狗、四五只野猫,到菜园子里浇水施肥,再去田地间转上几圈,往往一天就过下来了。那时她胖乎乎的脸上总带着红霞,坐在堂屋里做玩具,似乎与所有的五六十岁的老太太没有什么区别,是那么普通。
前几日放假,傍晚,我和妈妈陪她去散步。她佝偻着背,弯着腰,双手抱着个热水袋,步履蹒跚地向前走。我落下几步系鞋带,复又站起时,看见她一步一步汇入散步的人流里,却可以一眼认出。她把腰弯得那么低,整个人仿佛都要低到尘埃里。鼻子一酸,我向前快步追去,听见她在与母亲闲聊,声气也弱:“我在阳台上种的青菜,过几天就能吃了……下午去买了菜,怎么那么贵。化疗结束后我回去给你们种吧,你爸打理不好园子……”我挽住她削瘦的胳膊,三人并排一起走。我见过那么几个得了癌症的人,也陪外婆去过她的病房,那些化疗的人们往往自怨自艾、悲戚至极。只有我的外婆,她日子里就种一种菜,听两曲扬剧,偶尔也与我闲聊。她提到今年过年要回老家去,来年可以重新开启关掉的玩具厂,提到要去泰州看我的二姨,在老家院子里种一茬莴苣……她的愿望是那么普通,不过柴米油盐,俗世喜乐,但我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胳膊、消瘦的脸,竟从这副憔悴的皮囊中,读出一点高大出众的意思来。
我常听见她半夜推门在客厅里难耐地踱步,听见她一声轻叹,掺了夜半寒霜。固然知道化疗的日子需要许多毅力,我仍惊诧于她屋中大包小盒的药了。那些药我仔细看了,竟有不少用于止疼。忆起那抱在腹部的热水袋,我恍然明白了,是什么样的恶魔在折磨这个慈祥的老人。
在一呼一吸皆是痛苦的日子里,她依旧早起,在朝阳中侍弄花草蔬菜,为我打开回家的门。
写到此处,我走出房门,听唱词一波三折,终于在后午暖阳中险伶伶落地。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抬头看向我,弯了弯眼角,唤我姓名。看着她镀了一层金光的侧影,我想:我的外婆也许凡尘俗子,却绝非庸人。她像朝目标坚定迈步的勇士,尽管力拔山兮的灵魂掩于孱弱身躯之下。
我相信来年春日,她的梦想,都会在平淡中,悄然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