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德与讲道理

来源:仪征中学 时间:2019-06-24
 

中国人喜讲“道德”,不喜也不善讲“道理”;或误认“道德”为“道理”,以讲“道德”代替讲“道理”。懂得了这个,也就懂得中国的问题一多半。

 然而,若不以讲道理为前提,再“正经”的道德也会讲歪了。

 王小波上个世纪在云南插队。有一次发大水,洪水冲走了生产队的一根电线杆,一个知青跳下去捞,结果被洪水卷走。包括王小波在内的知青们为此很困惑:我们的一条生命跟电线杆比起来,孰轻孰重?当地大队书记却说:保护国家财产是大义所在,不要说一根电线杆,就是一根稻草,也要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大队书记讲的是道德;而王小波们则试图讲道理,或最起码试图想清楚一个道理:知青的一条命即使不比电线杆金贵,也应比一根稻草金贵。

我也许还算个实诚人吧,所以才会把自己受过的教育身体力行。我很长时间在澡堂洗澡无法接受搓澡的服务,情愿步行也不坐人力蹬的三轮车。我觉得这即使不能算“阶级剥削”,也有违自己一直服膺的“平等”之教。后来读了点经济学,方知我的“讲道德”讲到天上去,于搓背工与三轮车夫的生活也无丝毫补益;我的行为则实际上反使他们的利益受损。解放初,共产党人讲平等,禁止干部坐人力车,甚至提出口号“革命不坐车,坐车不革命”,广大市民也视此为新风尚,争相效法。谁知车夫们并不领情,因为他们要吃饭——“平等”显然是不能当饭吃的。上海的人力车夫甚至吵到市政府,于是方有市长陈毅带头坐黄包车兜上海的不得已之举。

我们讲的是“道德”,而我们讲的道德让车夫们没饭吃,于是车夫们才反过来给我们讲“道理”。

还有比攻击第三世界的所谓“血汗工厂”更能引致铺天盖地的同情的讲“道德”吗?然而事实却是,因为有这些血汗工厂,当地人的生活质量绝对地改善了,这些血汗工厂做工已经是可供他们选择的“生路”中“最不坏”的了。谴责资本家的利欲熏心、刻薄残忍是容易的,谁都可以晃进游行队伍喊一嗓子,只是于当地人的生活毫无补益;设若没有这些血汗工厂,他们中的很多人将陷于更为不堪的境地——饥饿和死亡,而道德的同情对于饥饿者和死亡者毫无价值。

时下被讲得最多的“道德”当推“爱国主义”。说到“爱国主义”似乎就不好再讲什么道理,因为“大义所在”。如果你要说“爱国主义”也须以讲道理为前提,很多人便会不答应,因为在他们看来,爱国主义本身就是最大的“道理”。所以,中国女排1988年汉城奥运会卫冕失败,收到义愤填膺的爱国者寄来的破鞋与上吊用的绳子,姑娘们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日系车车主双膝下跪也未能感动爱国“义士”放下愤怒的铁锤。资中筠先生慨叹我们很多民众的思想还停留在义和团阶段。岂虚言哉!

相信很少有人微信上没有收到过“抵制某货”的信息,并加威胁“不转发不是中国人”,且下断语“只需坚持一星期,某国就会玩完”。我既不相信我不转发这个信息就不是中国人了,也不相信抵制某货一星期,某国就会完蛋。从粗浅的经济学的角度讲,交易能够使双方受益,而不是单方受益。我国民众购买外货,绝不仅仅是外方受益,我们作为购买者也受益了,否则交易根本就不会发生;抵制外货,固然会伤害外方,也伤害了我们自己。可供选择的范围变窄,交易成本增加倒在其次,从长远来看,本土企业的竞争力也会大受影响。即使外人抵制华货,我们也不必非得学样,按照经济学家薛兆丰先生的说法,“你毁你的独木桥,我照修我的阳关道”。

我觉得,近几年,胡适的诸多名言中被引用最多的是下面这句:“一个肮脏的国家,如果人人讲规则而不是谈道德,最终会变成一个有人味儿的正常国家,道德自然会逐渐回归;一个干净的国家,如果人人都不讲规则却大谈道德,谈高尚,天天没事儿就谈道德规范,人人大公无私,最终这个国家会堕落成为一个伪君子遍布的肮脏国家。”

说这番话的胡适离开这个世界也有55年了。从惯于讲道德,到乐于并善于讲规则,讲道理,我们还有多少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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