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崇春江晚景》是苏东坡的经典之作。不过,很有意思的是,《惠崇春江晚景》有两咏,人们推崇的却只是其中之一,另一首则鲜为人知。可见诗歌传唱的背后也有一只无形的手,从这只无形的手中我们或许能一窥文学的奥秘。
《惠崇春江晚景(其一)》为: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关于此诗的评论已经有很多,这里不必赘言。对第二首不妨多说两句,《惠崇春江晚景(其二)》描绘的是惠崇的《飞雁图》:
两两归鸿欲破群,依依还似北归人。
遥知朔漠多风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这首诗说的是在北归的大雁中有两只显得犹犹豫豫(“欲破群”),诗人觉得这两只大雁很像那些在早春时节要回北地的旅人,一想到现在的北地依然风雪交加,就思量着要不要在江南多待半月再走呢。整首诗以人喻物,构思不可谓不巧妙,但在表现春江晚景方面也只道得一个“暖”字,与《惠崇春江晚景(其一)》相比,就显得单调了许多。更重要的是,这首诗欠缺了一个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明白如话”。明白如话并不一定是构成好的文学作品的重要因素,但如果一个主题能够用明白如话的方式去表达,作者非要弄出繁复的技巧来,就落入下层了。在这两首诗中,第一首明白如话而意蕴丰富,第二首技巧繁复却含义单薄,高下自然立判。我们在评价做一件事的能力的高下时,常常有“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的分别。比如《惠崇春江晚景(其一)》,初看平平,每一句话似乎都是随口而出,仿佛家长里短,但仔细推敲,却大有文章。比如第一句中,写的是“竹外桃花”,而且是“三两枝”,不说“初春”而初春之景跃然纸上。“竹外”,可见作者是在竹林之中,是在暗处,“桃花三两枝”,则是在明处,以“暗”写“明”。更何况,黄昏斜照,暗处更暗而明处尤明,凸显桃花灼灼的景象,将春日的明媚写得淋漓尽致,其中又隐含了一个“晚”字。这句诗,无论是意象选择还是语言表达都“只道是寻常”,但是诗句背后的内容丰富多彩,这大概就是“举重若轻”吧。另外,此诗也有版本题作“晓景”,但我觉得要从明暗对比的角度去看,似乎“晚景”较之“晓景”更有表现力。
《惠崇春江晚景(其一)》对应的惠崇的画本来就题作《鸭戏图》,自然是表现鸭子的活泼的。而东坡在这里施展起了“格物”的功夫,从鸭子的活泼,推断出其原因是“水暖”,既切合题意又合情合理。不过这一句的好处,当和第一句结合起来看才能显现。第一句是对春意的揭示,第二句是在感受到春意的前提下,对鸭子欢快举动的理解和解释。如此,这两句诗就不再只是对现象的陈述,而成为人好奇地对鸭子的行为进行探究的过程了:看见灼灼的桃花,忽然意识到春天到了;再看水中的鸭子,分明较之前活泼了很多,那是因为春天的到来使江水变暖了……这么想来,诗人那种活泼的精神也自然就跃然纸上了。这好比看美人,眼睛长得好看固然重要,但是眼波也要流动——临去秋波那一转,才叫动人心魄。东坡这两句诗里有诗人的心思在,就有了那种秋波横转的意趣,显得灵动非凡了。 第三句“蒌蒿满地芦芽短”,是实实在在地写画面上的景物:“短”字是从“三两枝”和“先知”而来,所描绘者,初春也;“满地”则是从“桃花”的绽放、“鸭”的欢愉而来的,是春天的欣欣然也。单看这一句,似乎只是实写,但是有了前两句的铺垫,这平平的一句也就平添了勃勃生机。此句写实,而下一句虚写。“正是河豚欲上时”,河豚洄游到江中了吗?还没有,只是“欲”而已。为何偏要点出河豚?河豚味道鲜美异常,又恰好是早春时节的当令佳肴,此其一也。而烹煮河豚,据张耒《明道杂志》记载,长江一带人以搭配“蒌蒿、荻笋(即芦芽)、菘菜”最为相宜,所以眼见满地蒌蒿、芦芽,想及马上要上市的河豚,是老饕自然的想法,此其二也。东坡笔下的春天之美,在闪闪的明亮里,也在暖暖的江水中,更在实实在在的“食指大动”上,这是一个眼睛、口腹和心灵都能感受得到的春天。
一本正经地歌咏春天,历代诗人的作品可谓多矣。但是,大概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一个文人,不顾自己的斯文,将自己“吃货”的“嘴脸”暴露出来。一个文人敢于在诗作里展现自己“俗人”的一面,恰恰是一种人生通达的自诩,谐谑的背后是精神上的一种得意和自信。这样想来,《惠崇春江晚景(其一)》虽然只有短短四句,却能让我们感受到作者灵魂的丰盈生动。平实、醇厚、灵动而有趣,让这首诗充满一种雍容的大家气象。这大概就是这首诗与《惠崇春江晚景(其二)》命运相暌的原因吧。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好诗不易得,即便像苏东坡这样的大家,也是“妙手偶得之”而已,可见文学创作还真是一桩很难做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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