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南京市长江路小学三年级6班的44名学生,正在一起阅读一本很“烧脑”的图画书——《吃六顿晚餐的猫》。在南京市芳草园小学语文教师刘颖的问题引导下,孩子们发现,这部全文不超过1000字、看似十分简单的作品,竟然隐藏了那么多的“秘密”。 住在“彼此不往来”的亚里士多德街的人们,为什么不同意席德吃六顿晚餐? 住在“彼此交谈”的毕达哥拉斯街的人们,又为什么愿意接受席德吃六顿晚餐? 想象一下,生活中的你住在哪条街?你的身上有席德的影子吗?…… 面对孩子们的回答和热切的目光,刘颖并不总是给出确切的答案,而是用更深入的问题,回应孩子们的好奇和思考。 什么样的课堂是哲学的课堂?如何用高品质的阅读为儿童的成长做有思想的减法?当机器越来越像人,教育该何去何从?一场持续3天的论坛,给出了一些思想的碰撞与火花…… 4月19日至21日,第十八届儿童阅读论坛暨亲近母语教育研讨会在南京召开。来自全国各地的千余名一线教师、校长、教研员以及阅读公益组织和出版界人士,围绕“以阅读重构儿童学习”主题,展开了深入的研讨与交流。 心和公益基金会秘书长刘斌(右)围绕如何推动儿童阅读,访谈4位年度“点灯人” 学习在你身上真的发生了吗? 16年前,南京大学教授桑新民发表了一篇题为《学习在你身上真的发生了吗?》的文章,他写道:这是世界各国学习科学前沿的研究者经常向教师、学生和每一位学习者提出的问题……如果课堂上教师仍以讲授为主,学生仍需要大量的记忆和刷题,真正的学习就不会发生。 桑新民最早从事教育哲学研究,到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他的兴趣开始转向教育技术学和未来学的研究与教育创新实践,并于1998年开始进行信息时代学习方式与课程教学创新探索。20多年过去了,面对人工智能技术在各个领域应用的快速发展,像许多人一样,桑新民感受到了更强烈的危机感。 “当机器越来越像人时,人不应该越来越像机器”,桑新民说,知识不同于信息,无法直接传递,也不可能依靠教师从外部输入,“真正意义上的学习必须以个人的兴趣和意愿为前提,必须以问题来引导,必须有内在动机和自我驱动力,要有对话和交流,以及真实的情感体验。” 亲近母语创始人徐冬梅回忆,20多年前她开始创办“亲近母语”时,就十分关注“儿童是如何学习的”。通过每年的学校走访调查,她坦言,以知识学习为中心、以刷题为主要形式、注重记忆和重复训练的机械式学习,如今仍占据学校教育和家长意识的主体。 “在沉重的学业压力下,儿童缺乏内驱力的学习,是十分突出的问题。”她指出,信息化带来的大量的碎片化知识和信息过载,以及过度的娱乐化,正进一步加剧童年的消逝。 浙江省杭州市天长小学语文特级教师蒋军晶执教整本书阅读课《记忆传授人》 学习要符合大脑发展规律 美国阅读学习研究专家约翰·D·布兰思福特等主编的《人是如何学习的:大脑、心理、经验及学校》一书,让徐冬梅对人脑、学习和思维过程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与此同时,她对于“儿童是如何学习的”也有了进一步的思考和认知。 徐冬梅认为,婴幼儿最初的学习是原发性、本能性和主体性的,一个孩子只要生理健康,处于母语环境中,就能学会母语;到了第二阶段,包括小学一、二年级,此时属于一种沉浸式、游戏化和艺术性的学习;进入第三阶段时,儿童已具备一定的理性、分析、综合和反思能力,他们可以建立有机、系统的知识体系,开始具有深度的阅读和学习能力。 可以看到,第三阶段是以理解和实践为核心的学习阶段,儿童如果能用这样的方式去学习,最终将会走向属于“成熟的学习”的第四阶段。而徐冬梅认为,由于前三个阶段的“发育不良”,大部分人都难以走到第四阶段。她同时强调,第一二阶段的学习并非属于“低级”的学习,“恰恰相反,我认为儿童学习的原发性、主动性、沉浸性和艺术化的学习,是非常高级的学习。”而且,儿童学习的根本动力来自他们的兴趣、动机、志向和信念,来自他们生命的内驱力,“每一个儿童其实都是热爱学习的”。 “今天儿童的学习存在脑力过度、心力不足的状况。”徐冬梅指出,儿童不可以只做高度秩序化的、无意义的机械学习,“儿童的学习不应该全是为未来的准备,童年的学习决定了他们未来的发展基础,每个孩子最终都应该成为精神自主的完整的人。” 江苏省南京市芳草园小学语文教师刘颖执教图画书阅读课《吃六顿晚餐的猫》 为成长做有思想的减法 四川大学哲学与教育学教授刘莘,被《中国教育报》评选为2024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他最近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我们要为儿童充实怎样的阅读内容,才不会被“算法的暴力”所奴役。 刘莘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彷徨少年时》为例,指出儿童在成长过程中会经历无数的心理与现实冲突,“如果从儿童到青少年时期的成长,他们的阅读和思考没有能够呼应这些内在冲突,这些冲突也迟早会以各种‘问题’的方式表达出来。” 刘莘认为,高品质的阅读不仅能促进儿童思考,还能释放心理冲突,促进他们的心智成长。他相信,孩子们在哲学和思辨性阅读中,会遭遇高出日常生活的“伟大的”和“否定性的”力量,这种力量会带领他们穿越精神的平行宇宙,帮助他们跨越那些“心理暗礁”,从而获得冲突的释放和人格的成长…… 刘莘说,哲学的课堂往往充满着思辨性,这样的阅读对教师是一种巨大的挑战,“思辨性阅读往往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这就意味着你的课堂会遭遇不确定性。” 浙江省杭州市天长小学语文特级教师蒋军晶,一直在探索如何通过三种阅读实践:单篇(课文)阅读、群文阅读和整本书阅读,来构建他心目中的理想阅读课程体系。在他的课堂上,孩子们总能“遭遇”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而他也最喜欢收集孩子们的问题和答案,经过一番梳理和筛选后,更深层次的问题和思考就会呈现出来。 经典、具有儿童性、充满矛盾冲突和思维的能量……蒋军晶发现,当这样的作品出现在学生们的眼前时,他们的阅读兴趣和思维活跃度就会高涨,而他自己也很“享受”与学生们进行的一次次精神“冒险”。 蒋军晶说,学生需要在安全和接纳的环境中才能真实地表达自己,因此教师需要改变一些固有观念,突破自己的舒适区,适应“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失控感”。他同时指出,学校和社会也要为教师创造更宽松和安全的教学环境,鼓励教师的课堂创新和探索。 江苏省南京市琅琊路小学语文特级教师周益民执教研讨课《十三岁的故事》 “强设计”不等于“强控制” 与蒋军晶一样,刘颖对于要带给孩子们的作品同样很“挑剔”,“要有思想含量,还要足够经典”。为了讲授《吃六顿晚餐的猫》,刘颖查阅了大量资料,并惊叹于这本图画书的丰富内涵和思维张力。 “此前,我对亚里士多德和毕达哥拉斯两位哲学家的哲学主张了解甚少,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充满挑战的学习之旅。”刘颖坦言,自己在着迷于思辨性阅读课堂探索的同时,也会时不时地经历因“不确定性”而带来的慌张与焦虑,“此时你无法预设孩子们的问题或答案,很多问题你也不知道答案,有些孩子的知识甚至超越你”。 刘莘曾提出,思辨性阅读是“反策略”的,教师的“强设计”往往会带来学生的“弱生长”,而“弱设计”则更能带来学生的“强生长”。对此,刘颖认为,教师可能都会经历从“强设计”到“弱设计”的成长过程。她同时认为,强和弱是一对辩证关系,“强”也可以理解为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能站在更高的思维层次和思想深度去把握课堂的走向,“这样的课堂,一定需要教师具有深厚的积淀,这也是我今后的努力方向。” 徐冬梅则强调,再多的知识都不能转化为能力,儿童的学习不应是以讲授为核心,而是需要他们在阅读的基础上去提问,去厘清故事的情节,达成情感连结、印证和共鸣,通过从阅读到写作、从输入到输出,逐步提升他们的听说读写能力。 在此过程中,“教师则需要从过去的权威和控制者定位,转变为引导者、促进者和支持者,不能只是一个阅读的‘搬运工’,要把过去以‘讲授知识—练习和训练—讲评和反馈—再练习’为主的学习模式,转变为以一本书或者几本书为媒介,师生去共同经历一段创造性的学习和文化之旅”,徐冬梅说。 安徽省铜陵市田家炳小学语文教师程娟娟(左)、湖北省武汉市长春街第二小学语文教师刘文颖(右)共同执教古诗教学与吟诵课《绝句》 阅读是深度学习的重要途径 “此时此刻,你的大脑正在完成一件惊人的壮举:阅读。你的眼睛跳跃地扫描着这个页面,每秒会停四五次,让你刚好可以认清一两个字。当然,你根本意识不到这种跳跃的摄入信息的过程,只有字词的读音和意义进入你的意识……” 法国著名教育神经科学家斯坦尼斯拉斯·迪昂(Stanislas Dehaene),在他的《脑与阅读》一书开头,这样引人入胜地写道。 迪昂是国际公认的在阅读加工领域研究中做出卓越贡献的科学家。他指出,人类天生具有习得语言的能力,而阅读能力则无法遗传,需要靠后天的教育才能获得。他表示,阅读的习得在儿童成长发展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但是要达到自动化的熟练阅读水平,却需要经过多年的努力。 根据迪昂提出的阅读理论,阅读实际上是对神经网络的“再利用”。他指出,人类的读写能力会改变和塑造人类的大脑,良好的阅读教育能够使人拥有跨越时空、获得他人智慧的重要技能,而阅读也是人类深度学习的重要途径。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员、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组核心成员吴欣歆指出,“用阅读重构儿童学习”是一条正确而艰难的路径。 吴欣歆指出,《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已将整本书阅读作为课程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整本书阅读因为阅读量较大、经历的学程较长,这就要求学生要有规划意识和能力。同时,在阅读策略中有一个“自我监控”策略,要求儿童能够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反思,“可见,学生在整本书阅读中获得的是一种深度学习能力,具有很强的迁移性”。 “世界是不分科的,整本书阅读也是不分科的”,吴欣歆在其《整本书阅读与跨学科学习》主题演讲中强调,语文教师在进行跨学科学习时,一定要坚守语文本位,在找准合适的文本资源基础上和其他学科建立联系,让跨学科阅读自然地呈现。她说,通过整本书阅读进行跨学科学习时,师生要有问题意识,在阅读过程中要体验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全过程,“这也是提升学生逻辑力、思维力和学习力的过程,阅读力其实就是学习力。” 江苏省高邮市第一小学书记邵龙霞执教散文诵读课《对一朵花微笑》 通识阅读与创造力培养 中国海洋大学教授朱自强长期从事儿童文学理论和语文教育研究,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该校行远书院院长。他发现,在行远书院接受过通识教育的学生,在该校历年的考研、保研比例全校排名第一,“经过通识教育后,这些学生的学习能力和批判性思维能力都有显著提升,他们的多学科视野更宽广,也更富有创造力。” 美国认知学家侯世达(Douglas Hofstadter)和法国心理学家桑德尔(Emmanuel Sander)的研究,也支持了朱自强的观察。两位作者在《表象与本质:类比,思考之源和思维之火》一书中指出,为了通过已知的旧事物来理解未知的新事物,人类的大脑无时不刻不在做类比,运用类比去感知周围的世界。 作者接着写道:人类特别善于延伸和拓展范畴,并在范畴之间跳跃……在某些至关重要的感念间跳跃的能力便是创造力的源泉之一……通过概念滑动而来的发现激发了人类历史上很多绝妙的主意,包括诸多科学发现。 “不同学科的知识越多,类比的资源就越多,正是在这个重要的问题上,通识教育显示出重要意义”,朱自强说。 “你能想象牡蛎这种美味,在古代竟然可以用于造桥吗?在没有水泥的时代,为了加固桥墩,聪明的中国古代工匠首创了‘种蛎固基法’……”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工学博士、北京工业大学教授李华东,在《古建筑里的中国智慧》一书中写道。 李华东师从古建大师梁思成关门弟子郭黛姮,30多年来一直从事古建筑和古民居的保护工作。他发现,蕴含着丰富人类智慧的中国古建筑,是非常好的通识教育切入点,数学、统计、历史、古诗词等,都能在这里找到落脚点,“你可以穿越时空,去唐代问问李白在悬空寺题下‘壮观’二字时的心情;去元代,登上观星台数数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去明代,看看紫禁城是怎么建起来的……” 儿童文学作家左伟(左)、音乐制作人朱小鹤(右)现场演绎原创音乐绘本《好神奇的小石头》 “我不是孤独地存在” 北京时间4月8日,2024年“国际安徒生奖”最终获奖名单在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上隆重揭晓。来自奥地利的汉斯·雅尼什(Heinz Janisch)获得作家奖,来自加拿大的西德尼·史密斯(Sydney Smith)获得插画家奖。 国际安徒生奖是儿童文学的最高荣誉,被誉为“儿童文学的诺贝尔奖”。作为2024年“国际安徒生奖”评委,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谈凤霞回忆起整个评审过程,至今仍感慨万分,“要从来自世界各国的优秀作品中评选出最终获奖者,确实有很多的要求和标准,但是你却始终能感受到,这是一种有温度、有热度的衡量与选择。” “儿童文学区别于成人文学的一个非常鲜明的特性,就是它的‘儿童性’”,谈凤霞以汉斯·雅尼什的作品《国王与大海》《嚓-嘭!》等为例,指出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不能是说教的,也不能是一种虚伪的表达,它要能吸引儿童,要与儿童形成对话和交流,要能让孩子感受到,“我不是孤独地存在的。” 汉斯·雅尼什曾在2008年的一次获奖致辞中说,“每当成年人说是他们‘看护’着儿童时,我都会有非常不同的感受,真相其实是孩子们在‘看护’着大人,他们留心着大人们不要忘记生活中的一切。”他提到,一个5岁的男孩曾久久地凝望着他,问道:“你一直都是你吗?你从来都没有当过海盗、土著人或者美洲豹吗?”。他说,“当我不得不摇头时,我们俩都很难过。”“我问这位5岁的‘监护人’,你长大后想做什么?我得到了简短而精彩的回答:一切。这是赞美充满无限可能性的生活的最好方式。” 谈凤霞清晰地记得,一位来自战火纷飞地区的评委,特别关注作品中的有趣性和游戏性,因为生活太沉重了,孩子们每天都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日子中,他们不知道第二天清晨时自己是否还活着。“而这样的作品,还要具有挑战性,要能包含引人深思的东西,要为儿童提供表达自我的机会,要有与现实生活的联结,还要具有审美和文学的品质。” 谈凤霞说,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是自带“能量”的,这样的作品充满了“小与大”“轻与重”的哲思和张力,所呈现的世界也是立体和多元的,饱含了人类社会无限的智慧和想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