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视与追寻
——读《罪与罚》
高二16班 谈乐晨
我对《罪与罚》慕名已久。真正邂逅则是在某个秋日傍晚,彼时暮云如漆。
铁镣锒铛,身心煎熬——这是罪与罚。俨然可将绿鬓朱颜噬咬作苍然槁木——这是罪与罚。同《傲慢与偏见》,《忏悔录》等相类,这般用带着些感情色彩的冷涩词字构作书名,却不自觉挟着理性批判的意味,颇有种拷问人心的力度在里头。
依我愚见,《罪与罚》是对江河日下的罗曼诺夫目前这一“隆重用绞刑架开始”的时代的某部分的完美反映。是善睐的明眸,分明照见浓烟和情爱背后,现实正汩汩地流血。
真可谓是满目疮痍——九品文官的大女儿被迫卖身糊口;饱受凌辱的妹妹通过自愿向瞧不起全家的市侩托付终身来谋求生计……不仅如此,罗佳随便上街一趟就看到朱颜酡些的少女被人乘隙肆意狎侮;连精神恍惚时做个梦,都充塞马儿受鞭鲜血淋漓的画面。
就这样,罗佳移步,陀翁换景,亲历了同样的哀鸿遍野。
全书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颇具张力的这一段。
“‘您喜欢听街头卖唱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突然转向一个和他一起站在手摇风琴乐师旁的过路人问道,……那人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大感惊讶。‘我喜欢听,’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说道,……‘我喜欢在冷飕飕,黑幽幽,湿乎乎的秋天晚上听手摇风琴伴奏下的演唱,一定得在湿乎乎的晚上,所有的行人都脸上白里透青,满面病容;或者微风不起,湿蒙蒙的雪花往下直落的时候,那就更好了,您明白吗?煤气路灯透过雪花在闪闪烁烁……’
“‘我不懂……对不起……’那位先生喃喃地说。”
我最喜欢也最心疼的,就是这个罗佳,这样的罗佳。黄昏后的塞外或者六街,他在卷地北风,扑面雪霰与萧然地教人心折的风琴声歌声里,被包裹,被挟持,不自觉地,就卸下所有防备伪装,卸下所有缁尘温蠖,忘却营营,忘却一切,只知道这样茕茕地走下去……在风里寂寥地两头燃着的,只有他的孤魂,他的心头血。
天地间弥漫的是温柔凄凉也凛然的烟火气,这是对他最暧昧不清也最艰苦持久的考验。
陀翁继承并发扬了爱伦·坡与霍夫曼的技法,将双重人格摹刻地淋漓尽致,充分的体现便是主人公罗佳,而罗佳的双重人格也正是这场罪与罚的因由,并意味着对这个肩负映射该时代作用的角色的绝佳表现。
他写着意气风发的罗佳,浑噩慵恹的罗佳,奋力举斧的罗佳,高烧不退的罗佳,面对警员的罗佳……一次一次,罗佳像吴梦窗一般,立在萧萧寒日里对着一把骷髅去追想昔日妍美丰润肌理的存在。所不同的是,梦窗对着的是青春白首世间色相,他却在对着审视着,自己的躯壳发窍与这个时代的巨大空洞。
——是怎样一个时代?“安娜勋章”一般的时代?
我是很早便醉心于欧洲历史了的,对于近代及前夜沙俄的铁马秋风印象殊为鲜明。涉猎《罪与罚》前,可以说心里已然有了春秋经纬。因此才触及书里框架,已然能将背景融合,看人看事也泛起温度轮廓。当锡诺普海战的辉煌已然变作残喘,当巴麦尊身后的汽船叫嚣着扑袭,当两百年披靡欧洲的豪言成为神话,曾经雄霸欧洲的罗曼诺夫-荷尔施泰因-哥道普王朝确乎与智利诗人笔下的温情黑夜相似,拥有“寂静和群星”。只不过这寂静是黑暗专制与暴力镇压下的荒芜默岑,是惊蛰春雷前的潜藏积蓄,在沟壑之下纵横蜿蜒,蕴好十足十的火星儿,只待一声便破土而茁,由蜂拥的星一般熠熠的革命志士持戟执笔,要把沙皇政府这一天体轻轻端起来重重摔下去,好好燃他个欲曙天!
就是这样的时代啊——拉斯柯尔尼科夫之前,屠格涅夫纪念果戈里的文字拼了命地抢在尼古拉一世这台制冻机开到前倾泻在报上,冰雪浇灌的金蔷薇——绝非黄葵仰面花——含苞怒放;拉斯柯尔尼科夫之后,洁白的柔荑托着“咝咝”的炸弹点燃了所谓“解放者”的讣告……就是这样的时代啊——冲撞与张裂并存,融合与排斥交织,启蒙运动广播思潮后,十二月党人起义后,资产阶级性质改革后的俄国乃至世界,需要这样的斗争和思索!世界的风暴,绝不仅仅在萨拉热窝折返的敞篷车里那一句勉强的“没事,没事”后才初现端倪,同样,罗曼诺夫最后的“覆宗绝嗣”,绝不只是从尼二加冕的王冠卡进旧创的那一刻才传出了悲谶!
正如阿芙乐尔号的炮声,确乎是新的开始或里程碑,但绝不是思想的源头。
源头是早就流着了的。《罪与罚》刻意的审视与求索,是助它更加踊跃不竭地奔流的一股活水,从此天光云影,无尽追寻。
我翻开此书时是霜严之秋,长风猎猎,物华都休。
如今合上,抬眼一望,恰见冷冽春雪正窸窸窣窣从桠上旋下,珠碎却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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