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负责”

王栋生

有同学问：什么是“负责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和看法”？

简而言之，首先，要明确的是“自己的”“个人的”，是“我认为”而不是“我们认为”，是“我要”而不是“我们应当”……个人写作，只能代表自己的认知和态度。如果说“我们认为”，则应当征求每个人的意见，这很困难，甚至不可能。

同学们的作文，是个人写作，理所当然要有个人的情感态度，如果一味重复或复制别人的思想观点，何必叫“作文”？那是“复印机”。如果老师对“我们认为”并不介意，一个班岂不是交一篇作文就能“代表”？

因此，作文表达必须有自己的思想态度和情感。

中学生思想也许不成熟，但认知有规律，不能要求这个年龄的人思想一定成熟。然而“成熟”有规律有周期，很多人直到老年也没认真思考过，这些人的思想还是“生”的，或“半生不熟”的。不过，学生对自己的作文表达负责，至少在某个阶段写某个观点时，是要经过思考的，这一点可以做到也应当做到。

有时，人们表达时需要考虑环境或场合，有时需要委婉含蓄，注意节奏与分寸。有些意思不宜一下子说出来，要分步骤表达，这是必要的修养。但在应当坦诚表达时，不要闪烁其词，不能指鹿为马、口是心非。一些同学谈问题，常常不经思考，没有事实依据，不但无法对读者负责，对自己也不负责：不了解事实，就敢表态；明明没有思考，没有形成看法，只是把别人的说教当作自己的看法；不赞同一件事的做法（甚至极端厌恶那种做法），但为了得到肯定，为了受到表扬，甚至只为作文多得三五分，就放弃思考，或掩盖真实情感。他们做出这种选择，怎么能对别人、对自己负责呢？他们不是在作文，只是在“表态”“站队”，他们的学习不是为了寻找事实、追求真实，而是为了逐利。如此作文，自欺欺人，顶多是为了以后在社会混口饭吃。“我口不能言说我心”，不可能获得作文的愉快，白忙。

作文是思想活动的结晶，要有激情，更要有理性。赛场球迷的疯狂，同学们多多少少见识过。球迷所以痴迷，在于有强烈的情感倾向，为自己喜爱的球队呐喊助威。他们往往站在同一区域，穿着与球队同色的衣服，数万人反复同唱一两句旋律简单的歌，反复同做简单机械的动作，这是非常有激情的群体体验。那两三个小时，球迷放弃个人意识，纵情宣泄，或许只是为了释放生活压力。置身于球迷群体中，不由自主地唱，情不自禁地跳，同哭同歌。他不需要理性判断，他会忘记足球运动之美没有界限，他甚至对维护比赛秩序的正确做法也报以嘘声，他不会对对方球员的精彩动作给予赞许，他们会集体吼叫以图造成对方失误……球迷为胜负斗殴甚至引发骚乱，因为“迷”而丧失理智，很可怕。很难想象那些疯狂的球迷在个人认知领域能否冷静客观地面对事物。读中学生评论世事的作文时，我常有坐在球场面对球迷山呼海啸般的情感宣泄的感觉，很难看到那种冷静客观的“我认为”。

曾有同学说起，老师关照：写议论文，一定要说几句时尚的空话，出现几次“关键词”，“戴正帽子”，因为“明确表明观点可以减少误判”。其实，这是对付中考、高考作文快速阅卷的“野路子”，一些人因为担心被误判，宁可牺牲文章质量。可是，如果养成了这种习惯，就谈不上负责地表达个人见解，写作能力也无法提高。

从人的成长角度观察，个人见解比集体意识有价值，因为前者是个人经过独立思考产生的见解，有问题的发现，有思考的过程，有创造性的因子，有表达的方式方法，等等。回顾人类历史文化的发展，不难发现，真正产生影响，起到推动文明发展作用的，往往是那些负责的、属于个人的思想。一个一个的人，才组合成一个时代的“人们”。所谓的“我们”，是一种言说习惯，事实上，没有人可以随便代表大家的思考。“大话”一般是没有实质内容的空话，比如，“我们一定要”“我们一定能够”之类。很少有人说这话时是认真的，也不会有人去追究——他在说“我们”时没有责任意识，听的人也不会把他的话当真，因为知道这种人对自己不负责。

如果总是把别人的、集体的观点说成“我认为”，会导致个人丧失思考力。以复制他人观点为存在方式，这不可取。写出真正属于个人的好作文，要有真知灼见，哪怕是不成熟的见解，只要是自己的思考，都是有价值的。如果处在某种特殊状态下无法实说真话，那就沉默，尽量不要说假话。不说假话并不难，只要想到个人要对自己负责，注重尊严就可以了。在日常的表达中，有很多避免产生误会的方法，比如，不带个人情绪，尊重事实，客观公正，质疑有据，注意分寸和节奏，注意层次，表达委婉、含蓄，不说过头话，等等。对有正常阅读经验的同学而言，这未必是很困难的事。

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思考，对自己的表达负责，是一生的精神底子。十来岁的少年，面对成年人，特别是面对老年人，说出的那些言不由衷的大话、套话、假话，根本骗不了他。因为他当年也是那样走过来的，当年他大概也为此纠结过，所以肯定知道你的话没有经过思考，知道你不清楚可能产生的后果。世间的尴尬事中，最糟糕的是年轻人在老年人面前说假话、玩世故，还以为人家看不出来。

作为学生，如果对自己说的话都不能负责，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会觉得世界美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