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诗词在创作上的作用
部成功的长篇小说必须具有明确的主题思想,而作家展现他的观点立场的意图也应该是明确清晰的。有了明确的主题和动机,作者然后设置结构框架,安排故事情节,让故事按预定的轨迹发展。人物群像是小说的核心部分,是作家苦心经营,精心刻画的目标。此外塑造出典型环境中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往往是决定小说成功与否的先决条件。要使人物生动活脱,栩栩如生,作家必须利用各种技巧和表现手法来刻画描摹,渲染烘托。以上所述,在一般的小说中,主要是以叙事体来完成。不过由于历史发展的因素,中国古典小说自唐朝传奇以来,就走上散韵夹杂的道路。叙事体虽是小说主要的文体,但小说家们也利用大量的诗词曲赋,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为小说服务。而这种情况发展至《红楼梦》已达顶峰。我们一再强调《红楼梦》的两百多首诗词和过去的古典长篇小说中的诗词有所不同,是小说中的有机构成和不可分割的部分。《红楼梦》的诗词在创作上到底起着怎样的作用呢?在此,我们从主题思想、创作意图、构架情节、塑造形象、预示结局、营造氛围和体现风格六个方面,说明它们在创作上的作用。必须说明的是,同一首诗词可能具有两种或以上的作用,这里只指出其中的主要作用。
(一)突显作品主题和思想
有些红学家认为甄士隐的《好了歌》(第一回)和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解注》(第一回)是《红楼梦》的主题歌,它们确实有点题的意义存在。它们在一定的程度上,概括了小说的主题和思想。《好了歌》分为四段,分别嘲讽人们摆脱不了功名、金银、娇妻与儿孙的纠缠。《好了歌解注》则进一步具体阐释这四种人们无法挣脱的枷锁。“陋室空堂”至“绿纱今又在蓬窗上”为第一段,指功名;第二段从“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至“今宵红销帐底卧鸳鸯”指娇妻;“金满箱、银满箱”起,至“那知自己归来丧”为第三段,指金银;第四段从“训有方”至结尾,指儿孙。由于这两首诗是点题之笔,甲戍本《石头记》中,脂砚斋又加入自己的诠释。“功名升黜无时,强守苦争,喜惧不了”为第一段;“风露草霜,富贵嗜欲,贪婪不了”是第二段;第三段为“妻妾迎新送死。倏恩倏爱,倏痛倏悲,缠绵不了“;最后一段是“儿女死后无恁,生前空为筹画计算,痴心不了”。综合三人的说法,《红楼梦》的主题无非是,以荣宁二府为中心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衰亡败落;四大家族儿孙们的升沉得失,富贵荣华的烟消云散以及宝、黛、钗爱情纠葛的悲剧。实际上它们是为封建统治社会敲起了丧钟。奏起了挽歌。
《红楼梦》十二支曲(第五回)中说明写作《红楼梦》缘起的引子为这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拉开了舞台的帷幕,而高度概括封建末世瓦解的尾声《飞鸟各投林》,又为之卸下了帷幕,就在这启幕和卸幕当中,金陵十二钗串演了他(她)们的沉浮得失,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在此,这个引子和尾声突显了《红楼梦》悲金悼玉的主题。此外,顺口溜《护官符》(第四回):“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铁。”这首通俗诗指出“四大家族”的显赫权势与跋扈。四大家族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他们盘根错节,扶持包庇,上通朝廷,下结州县,势力之大,令人瞠目结舌。护官符就是他们勾结、联系、包揽、助纣为虐的连络网和信符。在这里,《护官符》形象地为《红楼梦》思想内容立下了总纲,突显出主旨。
(二)说明创作动机和缘由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作者再三申明,作品“不干涉时世、“非伤时骂世之旨”这是作者为逃避清朝严峻文字狱而放出的烟幕,实际的创作意图并非如此。《石上偈》(第一回)一首是作者依托女娲补天,其中一石头无缘补天而幻化到人世,经历荣华富贵的故事,表明立意本旨和创作缘由的序诗。作者虚构空空道人见青埂峰下有块顽石,上面记叙着石头被携入红尘后的经历见闻。以此说明《石头记》的来历。实际上反映了曹雪芹生于末世,空有奇才,无力回天,不能匡时济世,于是把自己半世亲闻亲睹的人物故事,撰写成《石头记》一书,让世人抄录传世,目的在于谈情。假如说《石上偈》非常隐讳地透露出《石头记》的真正作者是谁的话,而《自题一绝》(第一回)就比较明显地表明作者的身份了。虽说《石头记》是空空道人从石头上抄来的,却经“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分出章回”,题名为《金陵十二钗》,并题下此绝句,成为小说中以作者身份写下的惟一的一首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荒唐言虽指小说中的“太虚幻境”、“风月宝鉴”、“木石前盟”等假语村言、扑朔迷离的情节。实际上它们却包含了作者所遭遇的种种血泪心酸的现实生活和感受,而且这种种又怕不被人理解因而陷入痛苦矛盾。为了免罹文网,作者不得不拐弯抹角地、苦心孤诣地通过这些诗歌,来说明自己的创作动机和缘由。曹雪芹不像其他作者写小说“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而是“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曹雪芹实事求是,反映生活的真实的现实主义立场极为鲜明坚定。
(三)展开故事构架和情节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共有诗词35首,占总诗词的百分之十六左右。作者在这一回撰写那么多诗词是别有用心的。无疑的,这些诗词可说是《红楼梦》全书故事的总纲,架构的雏形。贾宝玉随警幻仙姑到太虚境薄命司,看到贴有金陵十二钗册子封条的大橱,打开翻阅了一些图画和题词,发现又副册、副册、正册其中的十四首判词。以及后来观赏和聆听十二位仙女演唱《红楼梦》十四支曲(十二支曲加上引子和尾声)。这些判词和曲词一略一详;一隐讳、一概要,并且互补地记录了《红楼梦》书中主要人物晴雯(又副一、)、袭人(又副册二)、香菱(副册一)、林黛玉和薛宝钗(合写),(正册一、枉凝眉、终身误)、贾元春(正册二、恨无常)、贾探春(正册三、分骨肉)、史湘云(正册四、乐中悲)、妙玉(正册五、世难容)、贾迎春(正册六、喜冤家)、贾惜春(正册七,虚花悟)、王熙凤(正册八、聪明累)、巧姐(正册九、留余庆)、李纨(正册十、晚韶华)、秦可卿(正册十一、好事终)十五人的身世、遭遇、命运和结局。
这些充满神秘性和悬念的吟咏、图画和曲词本作为这些人物形象发展的依据,如晴雯的被谤而寿夭(“寿夭多因诽谤生”);袭人有善终却讽刺性地嫁给了蒋玉菡(“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情”);香菱的被虐待而命丧九泉(“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林黛玉的泪枯而逝(“玉带林中挂”);薛宝钗的最终空守闺房(“金簪雪里埋”);贾元春英年早逝于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贾探春的远嫁不归(“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史湘云的婚姻好景不长(“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妙玉的落难受辱(“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贾迎春嫁给中山狼,被夫家凌辱至死(“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贾惜春的落发为尼(“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王熙凤枉被聪明误,最后被遗弃(“哭向金陵事更哀”);贾巧姐被刘姥姥救出火坑沦为农家女(“偶因济贫妇,巧得遇恩人”);李纨晚年虽享富贵荣华,却形同槁灰,枉为笑谈(“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秦可卿因与贾珍乱伦事败悬梁自尽(“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这些为人物安排的遭遇,大部分都在后来小说章回的情节中得到应证。这些诗词除了为全书恢宏严密的架构服务外,也说明作者在撰写过程中,早已成竹在胸地塑造出鲜明活脱的人物形象。正如作者所说的“十年辛苦不寻常,看来字字皆是血”并非虚话。遗憾的是,小说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所作,而是高鹗所续。由于世界观和文艺观的不同,高鹗对书中一些人物结局的处理与曹雪芹原先安排的有异,以致产生人物个性前后矛盾,情节的混乱,这对全书的结构造成一些负面的影响。
《红楼梦》中的许多诗词是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中出现的。与其说这些诗词是为小说的情节服务的,不如说它们本身就是情节的一部分。没有这些诗词,小说原有的情节也就失去了它的丰富性和完美性。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的一组大观园匾额题诗,包括《大观园绝句》(贾元春)、《旷性怡情》(贾迎春)、《文采风流》(贾探春)、《文章造化》(贾惜春)、《万象争辉》(李纨)、《凝神钟瑞》(薛宝钗)、《世外仙源》(林黛玉)、《有凤来仪》(贾宝玉)、《蘅芷清芬》(贾宝玉)、《怡红快绿》(贾宝玉)和《杏帘在望》(林黛玉代拟)就起了这样的作用。为了迎接元妃的归省,贾府建竣了美轮美奂的大观园。元妃归宁之日,被邀品评贾宝玉为“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所题的匾额名称,元妃同时命宝玉和众姐妹赋七言绝句以记其盛。贾元春本人、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宝钗、黛玉、宝玉都参与其事。这类诗都是“随众应命”,“颂圣应酬之作”,目的在于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但这组诗是小说整个回合故事情节的延续。这两回从贾政率领宝玉和众清客游览大观园,命宝玉为各处景观题匾额,借此向众清客炫耀宝玉的文才始,接着写元妃归宁,巡幸这号称“玻璃世界、珠宝乾坤”的大观园,与贾府一行人观赏“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的胜景,随后元妃诰命众人赋诗作结。大观园无与伦比的胜景和观赏人物对景物的品评褒贬,吟诗作赋的文化活动交相辉映。这两回故事情节流程如行云流水,诗歌散文交会如星月争辉。
贾雨村在第一回的几首诗,如《对月》、《诗联》和《对月寄怀》对《红楼梦》架构的拓展非常重要。贾雨村通过甄士隐的关系,不仅展开了他个人往后在婚姻和仕途上的种种机遇和发迹过程,同时也串连和开拓了四大家族波澜壮阔的政治活动和社会行为,打开了整部《红楼梦》四大家族兴衰胜败的序幕。香菱的三首《吟月诗》的出现是她向林黛玉讨教,勤苦学习的成果。小说通过香菱三个阶段循序渐进的学习,以及她在学诗过程中体会到各种甘苦辛酸经验的细节,与“香菱学诗”这个故事紧密相扣,在结构上起着搭桥架路的作用。
事实上,小说中其它章回,如〈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第三十七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第三十八回)和〈凸碧堂品笛感凄请,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第七十六回)等回中的诗词都属此类,作者通过诗社雅集文化活动,借大观园众儿女诗词吟咏的情节,为贾府“忽剌剌大厦倾”的结局蒙上了烟雾和阴影。没有了这些丰富的诗词作为情节的内容,这三回故事也只是个空壳。只是这些诗词其它的作用更加突出,故不再此处提出。
(四)塑造人物形象和个性
《红楼梦》运用诗词塑造人物,不像其他古典长篇小说那样,简单地以所谓“有诗为证”对人物作外貌的描摹,而是着重在揭示人物的内心状态,展示各自不同的思想性格和人生道路。《红楼梦》中大部分的诗词都属于这个范畴,约有几十首,其中包括林黛玉的优秀作品《葬花吟》(一首)、《题帕诗》(三首)、《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一首)、《五美吟》(五首)、《桃花行》(一首)和其他人物写的比较有名的《咏白海棠》(六首)、《菊花诗》(十二首)、《螃蟹咏》(三首)、《怀古绝句》(十首)、《柳絮词》(五首)等。这些诗词从不同视角,不同层次,不同意识上塑造了人物的形象,丰富了人物的个性。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形象。
林黛玉和薛宝钗是“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中两个对立面的女主角。为了争夺贾宝玉,她们在爱情的道路上作了表面上看起来平淡静谧,实际上却是你存我亡的殊死斗争。而且在争夺的过程中出现此起彼伏,你消我长的曲折场面。林黛玉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鄙视科举仕途,追求自由恋爱,反对世俗观念,喜读《西厢记》、《牡丹亭》等闲书。她体弱多病,多愁善感。在性格上多疑善妒,爱耍小性子,有时语言尖酸刻薄,咄咄逼人。但她灵气逼人,才气纵横,在大观园的诗歌王国里,她的诗词新颖奇特,独树一帜。在《咏菊诗》中,她以三首诗夺魁。《咏白海棠诗》中,宝钗居冠,她屈居第二,宝玉为之忿忿不平。相反的,薛宝钗却是封建社会的卫道者,坚信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封建伦理,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相信仕途经济,熟读四书五经。她体貌雍容华贵,善于阿谀奉承,善于笼络人心。她博闻强记,诗才也很高,在大观园众闺阁女诗人中,只有她的诗可以与林黛玉的相抗衡。曹雪芹在塑造这两个中坚人物时,按头制帽地为她们撰写了许多优秀的诗词,利用对比和映衬的手法,丰富和突出她们的个性。
林黛玉的诗词最为突出的特点是一个“悲”字。她的“哀音三部曲”--《葬花吟》(第二十七回)、《代别离•秋窗风雨夕》(第四十五回)、《桃花行》(第七十回)、以及《题帕三绝句》(第三十四回)为其中代表。这类“自谶诗”是林黛玉悲剧命运的自我写照,它们记录了诗人一身悲酸的心路历程,揭示主人公压抑悲愤的心理变化,并预示了主人公的悲惨结局。《葬花吟》一诗中,诗人以暮春落花自况,从多个视角谴责境遇,表露心迹,宣泄愤恨:其中有惋惜,如“花谢花飞飞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有谴责,如“柳絮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有伤感,如“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有憧憬,如“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有疑虑,如“天尽头,何处有芳丘?”;有自诩,如“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有绝望,如“尔今死去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首诗写来声声无奈,字字泣血,句句哀鸿。《代别离•秋窗风雨夕》全诗围绕一个“秋”字,把一个风雨连宵的秋夜,渲染得无比萧条冷落、凄切惨淡;把一个处在风雨交加的秋夜中,彻夜不眠的少女形象,表现得无比孤独愁闷,忧愁伤情。这充分反映了林黛玉身受封建势力重压而又不甘屈服,不满黑暗现实,而又找不到出路苦闷彷徨的心理状态。诗人在《桃花行》一诗中,虽然面对着“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搂照壁红模糊”鲜艳的桃花,却只落得“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凄凄惨惨的结局。诗人用拟人化技巧让人映花,花衬人,达致人与花浑然一体的境界。《题帕诗》三首七言绝句是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宣言。三首诗通篇写泪,她以“抛珠滚玉”、“点点与斑斑”的眼泪向宝玉诉说心中的万种柔情和深深爱恋。这些诗词充分反映了林黛玉不同的精神面貌。
林黛玉的几首咏物诗,如《咏白海棠》(第三十七回)、三首菊花诗(第三十八回):《咏菊》、《问菊》、《菊梦》、《咏蟹》、《五美吟》(第六十四回)、一首柳絮词:《唐多令》(第七十回)对塑造个人形象方面,同样起了重要作用。《咏白海棠》中的“碾冰为土玉作盆”表现的是纯洁坚贞的叛逆者形象。“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写她鄙视污浊世俗,不向恶势力屈服的坚贞品格。她的三首咏菊诗有“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咏菊》)高洁品质不被人理解的痛苦;有“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问菊》)不随波逐流孤高个性的自诩;有“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菊梦》)无法排遣的幽怨和情意。在《五美吟》中,她通过对历史上四位杰出女性,西施、虞姬、明妃、绿珠,以及唐传奇小说中人物红拂的吟咏,来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虞姬和绿珠是她作为宁死不屈的勇敢女性形象来赞扬的。表达了她和封建势力不可妥协的斗争精神;西施和明妃则寄托了她要求掌握自己命运,不被他人左右的孤傲个性;而红拂更是她大力赞扬的女中大丈夫形象,体现她不仰仗豪门,期望摆脱封建束缚,追求自由爱情和美好理想的愿望。《唐多令》一词处处以柳絮自况,明写飞絮,暗叹身世,落笔相关。为自己的缱绻风流,飘零薄命,理想烟灭,爱情触礁,发出无可奈何的慨叹。
林黛玉这个人物形象具有五美--外貌美,个性美,灵性美,缺陷美和才智美。这五美把林黛玉塑造成玲珑剔透,栩栩如生。而这五美中,她的才智美更是她形象中最有生气,最为健康的闪光点,亦是读者为之痴迷的关键所在。在别的场合里,林黛玉总是娇喘喘、病昏昏、懒洋洋的,惟独在做诗的场合里。她生气勃勃,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诗才澎湃,成为大观园闺阁诗人中的第一人。
薛宝钗的诗词恰如其人,体现在一个“达”字。这里的“达”是指通达人情的意思。待选才人入宫无望的薛宝钗,进不了皇宫后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大观园里,谋取宝二奶奶的位置。于是她随从随分,阿谀奉承,竭尽所能,不择手段,以达到个人目的。她的诗词没有林黛玉的多,但在个性化这个方面,也有鲜明深入的揭示。《大观园匾额题诗》旨在描摹和颂赞大观园的秀丽景色,而她却在《凝晖钟瑞》一诗中,借题发挥,尽力奉承元妃一番,“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并在字里行间,如“帝城”、“祥云”、“凤来仪”、“文风”、“孝化”等,暗示了自己向往宫闱生活的想法和愿望。在《咏白海棠》一诗中,“珍重芳姿昼掩门”,她以端庄淑女、才人的形象出现,“欲偿白帝宜清洁”期望着自己的玉洁冰清为圣上赏识和垂青。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经史子集无所不知,诗词曲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样样在行的博学多才的才女。曹雪芹通过《画菊》一诗,刻画出薛宝钗熟娴画艺(“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自负不凡(“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的才能和个性。假如说,菊花诗主要是突出林黛玉的性格的话,而螃蟹诗则是曹雪芹有意识地为薛宝钗打造个性了。《咏蟹诗》仅有三首,分别为贾宝玉、林黛玉和宝钗所作。贾、林对螃蟹皆持同情的立场,其中宝玉的“饕餐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借螃蟹横行无忌,腹内无肠,自况行为无所忌惮,心中没有仕途经济、孔孟之道。这是他“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的另一种表述。林黛玉则以“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为螃蟹喊冤,并满腔热情地赞美螃蟹“铁甲长戈死未忘”的斗争精神,这正是她叛逆精神的自我写照。而薛宝钗却摆出封建卫道者的身份,指出螃蟹的“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借此斥责不守礼法常规,背弃经济仕途,离经叛道的人,而这些人最终都不免像螃蟹一样,“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粟香。”落得悲惨的下场。薛宝钗对螃蟹的议论明显地有的放矢,无非是针对宝玉和黛玉而发的。这也反映了钗、宝之间思想的矛盾和钗、黛思想感情的尖锐对立。柳絮词《临江仙》是薛宝钗独占鳌头的代表作。它挖掘了薛宝钗灵魂深处的东西,那就是她一心一意维护封建礼教,不择手段地去争取做封建豪门的主子,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她的词一反其他人,如林黛玉、贾宝玉和贾探春等,因柳絮飘零的特点,而采用伤春惜春、忧时伤世的写法,以通达激进的感情,描绘了柳絮簇拥纷扬向上的景象。她积极笼络有利势力,以期掌握主子地位,“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她岂肯委身下嫁,居人之下,失去宝二奶宝座,“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她抱着对封建势力绝对的信心,随从随分,死心蹋地等待机遇的到来,“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她信心十足,坚信一定会出人头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清云”。这首诗揭示出一个踌躇满志,野心勃勃,处心积虑的生动人物形象,
《红楼梦》中的诗词对贾宝玉来说,也同样地反映出他个性的丰富性。最为传神的莫过于《西江月》(第三回)二首了。这两首诗写出贾宝玉的憨态,明贬暗褒,似嘲实赞,深刻地揭示了宝玉内敛的精神面貌。第一首着重刻画他对封建正统思想的背叛,不读经书,摒弃仕途经济,所谓“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第二首则着重写这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草莽儿对封建地主阶级及其统治地位的尖锐对立。曹雪芹假托卫道者的口吻,正话反说,技巧地赞扬了贾宝玉反对封建社会和世俗人情的思想品德。贾宝玉写的两首参禅诗《参禅偈》、《寄生草参禅》似在谈禅,实为谈情,写出令人发噱的憨态。他的四时即事诗(第二十三回),《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和《冬夜即事》写的是贵族公子四季生活中的闲情逸趣:有春天“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的愁绪;有夏天“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的慵懒;有秋天“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拨素烹茶”的煮酒烹茶;有冬天“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吟诗对酌。诗里主人公所追求的是生活中悠闲自在的意趣,而不是官场中的浮沉得失和尔虞我诈,这就是贾宝玉思想个性的基调所在。他写的“蜡屦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访菊》第三十八回)和“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酌寒香酒一杯”(《种菊》第三十八回)亦抒发同样的意趣。贾宝玉的《诡画词》(第七十八回)叙写林四娘辅助恒王伸剿叛乱,最终战死沙场的忠义事迹。他表面上,以歌颂诡画将军--林四娘为名,实际上却把矛头直指统治阶层的昏庸无能,“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贾宝玉的反叛个性和叛逆精神在此益发鲜明。
《芙蓉女儿诔》(第七十八回)诗长一千四百多个字,是《红楼梦》中最长的一首诗,也是贾宝玉的代表作。这是一篇悼亡晴雯的诔文。宝玉用火般的热情讴歌了一个具有烈焰般性格,期望冲破阶级藩篱,却被封建势力迫害致死的婢女--晴雯。“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道出了封建势力的残酷性和迫害性。“故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毁泼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揭示了诗人反叛精神的高度升华,以及对封建恶势力大力的抨击和挞伐,闪烁着反封建意识的思想光芒。
此外,《红楼梦》其他较重要人物的个性,也在有关的诗词中得到展现。例如史湘云的白海棠和韵二首(第三十七回)中的“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以及《对菊》、《供菊》(第三十八回)中的“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隔坐香分三径路,抛书人对一枝秋”等诗句写来跌荡有致,潇洒豁达,体现她本人豪放爽朗的个性;贾探春的大观园匾额题诗《文采风流》(第十八回)中的“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名园一自遨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就充满浓厚正名分的意味,这不是她翼求摆脱庶出名分思想的曲折反映吗?;李纨的《万象争辉》(第十八回)写来谦让平和,也和她安身立命,愿受命运主宰,不与人争的思想个性相符;贾雨村《诗联》(第一回)中的“玉在匣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生动地刻画他往上爬,求取功名利禄,依傍统治阶层的强烈追求。甲戍本斥之为“奸雄心事,不觉露出”。贾政写的灯谜《砚台》(第二十二回)亦有特色,“身是端方,体自坚强,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表面看似褒扬,假如我们根据书中对他言行举止的刻画和描写来看,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贾政写这首诗,用以巧饰,装点他道学家的面孔,崇尚笔砚,品格端方,袼守礼节,道貌岸然,完全是一副假道学、伪君子的面孔。“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这两句诗拿他杖笞宝玉近死的情节来相比附,贾政的性格可真突出了。《红楼梦》里不只通点文墨的人能作诗明志,就连那个胸无点墨的薛蟠,写的一句非常粗鄙的歪诗,也化龙点睛般突出了他不学无术、下流低俗的品格。
以上所引述的诗词都是曹雪芹精心策划,为书中人物代拟的。他根据人物的身份地位、文化素养、思想志趣、性格特征,并巧妙地配合了他(她)们的身世、阅历、遭遇、命运和结局,呕心沥血地创作了这些诗词,为整部《红楼梦》增添了许多亮采。作者不仅依靠描述文字(散文),用各种表现技巧反复皴染,同时又用诗词曲赋(韵文)勾勒,为我们展示了大观园一幅幅生动鲜明的众生相。
(五)预示人物命运和结局
《红楼梦》中大部分的诗词都隐喻了书中人物的命运和结局。前文所引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副册和正册判词,以及《红楼梦》十二支曲都有这样的效果。每一个判词或每一支曲都是一个人物的素描,虽然轮廓清晰,线条却模糊,意境似朦胧,信息很丰富,隐喻了人物未来的命运和结局。(前文已述)就算那些以刻画人物性格为主的诗词,人物未来的命运和结局亦有蛛丝马迹和脉络可寻。林黛玉的诗词就有许多作谶的效果。《葬花吟》(第二十七回)中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已为自己奏响了挽歌。《唐多令》(第七十回)的“漂泊亦如人命薄”、“叹今生、谁舍谁收!”、《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第七十六回)中的“冷月葬诗魂”也属此类。《五美吟》(第六十四回)本为咏史之作,但林黛玉在所咏的历史人物中,却寄寓了感同身受的信息:西施自沉、虞姬自刎、明妃出塞和绿珠坠楼的悲惨遭遇和不幸结局,不正是和自己的红颜薄命有共通和相似之处吗?贾迎春要远嫁,贾宝玉来到迎春的住所--紫菱洲心有感触,写了一首《紫菱洲歌》(第七十九回),描绘了一个凄楚伤感的画面:“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这些萧条败落,令人心酸的场景,寄寓了迎春远嫁后的悲惨命运,同时也预示了贾府濒临崩溃支离,四分五裂的局面。
薛宝琴怀古十绝句(第五十回),包括《赤壁怀古》、《交趾怀古》、《钟山怀古》、《淮阴怀古》、《广陵怀古》、《桃叶怀古》、《青冢怀古》、《马嵬怀古》、《蒲东市怀古》和《梅花观怀古》。历来红学家对此十首绝句的内容的理解,众说纷纭,颇多争议。薛宝琴所谓“内隐十物”究竟所指何物,清末红学家如王希廉、周春、徐凤仪等人作了众多探索和猜测,都没有得到定论,但古往今来,怀古以议今,追昔以讽世,本属平常。由此,当代一些红学家则认为,怀古绝句表面上是作者对历史和戏曲人物的臧否和褒贬,如对马援、韩信的颂赞;对周、隋炀帝的嘲讽;对张生与崔莺莺、柳梦梅与杜丽娘爱坚贞情情的颂扬,实则预示贾府这个“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的衰败以及大观园众女子浮沉得失的命运。绝句十二首除了《赤壁怀古》是总纲,预示贾府衰亡的结局外,其余九首,如《交趾怀古》说贾元春“振纪纲”被封为贤德妃子,声势显赫而“声传海外”;《钟山怀古》则写王熙凤被“恶犬”贾琏所欺,纵使独揽三权,主持荣国府,协理宁国府以及包揽诉讼,放债等大权,却落得败落的结局,需要曾被她施舍过“一饭之恩”的刘姥姥,救她女儿巧姐脱离苦海;《广陵怀古》写贾探春凭“才自清明志自高”的本事,妄想兴利除弊,中兴家业,可是事与愿违,“惹得纷纷口舌多”,引起众怒,包括自己的母亲;《桃叶渡怀古》说贾迎春遇人不淑,“桃枝桃叶总分离”被迫与亲人分离,最后却是“小照空悬壁上题”,“一载赴黄梁”;《青冢怀古》指王昭君出塞与香菱永别故乡亲人的遭遇相似,而王昭君的“冰弦拨尽曲中愁”和香菱的判词“致使香魂返故乡”也相仿;《马嵬怀古》写的是秦可卿,杨贵妃在马嵬坡的自缢与秦可卿的悬梁自尽何等相似,曾使“从此君王不早潮”的杨贵妃和“情天情海幻情深”的秦可卿,性情风流又如同一辙,而这些“风流迹”只能是“温柔一旦赴东洋”;《蒲东寺怀古》写金钏出身低贱,“私掖偷携”与宝玉有私情,“虽被夫人时吊起”被王夫人刮了一巴掌,金钏投井身亡后,“已经勾引彼同行”宝玉还偷偷地祭奠她;最后一首《梅花观怀古》写林黛玉与杜丽娘有共同悲惨命运,都是因为深受封建势力迫害,婚姻不自由,结果病入膏肓,郁郁而终,“不在梅边在李边”暗示林、杜二姓都是木旁,而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一别西风又一年”的情景。用《怀古十绝句》来比附和暗示林黛玉等人命运的表述,在细节上也许有牵强附会之处,基本上还是能让人理解和接受的。
此外,曹雪芹还创造性地利用灯谜的诗句,来达到他预示人物命运和结局的目的。贾元春灯谜《爆竹》(第二十二回)中的“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爆竹形象生动逼真,却又隐寓了声威显赫的元妃,最终也逃不了早夭,被命运播弄的结局。一生懦弱无能,处处接受命运安排的贾迎春,只能在《算盘》(第二十二回)灯谜里,嗟叹“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只为阴阳数不通”,为自己遇人不淑,被孙绍祖凌辱折磨而归罪于命运不济。贾探春《风筝》(第二十二回)中的“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预示她远嫁不归的命运。林黛玉《更香》(第二十二回)中的《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预示林黛玉为思念贾宝玉的别离,因泪尽而逝的结局。薛宝钗的《竹夫人》(第二十二回)亦有寓意,“梧桐叶洛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预示金玉良缘终归成为泡影。
不仅如此,曹雪芹还进一步利用诗词来预示一个阶级或一个社会的没落与崩溃。秦可卿在临死前,托梦带给王熙凤的遗言是一对诗联(第十三回):“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扫各自门”短短的两句诗蕴含了深沉的思想。它预示着贾府盛极而衰,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的悲凉结局。
(六)营造故事场景和氛围
曹雪芹善于撰写和运用对联和匾额这种传统文化形式。《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就出现了对联二十二副,匾额十八个。对联这种形式源远流长,滥觞于《易经》、《诗经》、《尚书》等先秦古籍中对偶的诗文句子,孕育于汉赋、六朝骈文中“奇偶相配”的对句,定型于隋唐律诗中的颔联和颈联,发达于宋元两代,全盛于明清两朝。到曹雪芹生活的清代康、雍、乾三朝时,对联的使用已深入社会各阶层,各角落,上至朝廷君臣,下至百姓黎民都热衷此道。其中文人雅士在吟哦讽咏中,以对联来表现或炫耀自己更是家常便饭,乐此不疲。曹雪芹精于此道,可说是个中圣手。不仅于此,他将对联匾额运用于小说,借此营造故事的场景和氛围,达致极高的艺术效果。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前,先后到宁府和秦可卿上房。这两所上房的陈设装饰,使宝玉产生两种强烈的喜恶之感。宁府上房挂着《燃藜图》的人物画,宝玉看了,心中不快。又看见一副对联:“世事洞明借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第五回)宝玉气急,吵着赶快离去。来到秦氏卧房,感觉立刻不同。房壁上挂着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副宋朝词人秦观的对联(第五回):“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宝玉顿时感到心旷神怡。两种铺设,两副对联为什么会使宝玉的反应有这么急遽的变化呢?《燃藜图》说的是仕途经济之道,宁府上房的对联俗不可耐,鼓吹的是人情世故的圆通薛,关系学,是宝玉所深恨痛绝的“禄蠹”。而《海棠春睡图》以及秦氏房中的对联高雅蕴籍,流光溢彩,是宝玉所追求的温香软玉、春花秋月的境界。宝玉反应如此强烈,实事出有因。在此,两副对联在营造不同的氛围方面,起着至关紧要的作用。《荣僖堂对联》(第三回):“坐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这副对联说的是,在座的达官们衣饰华贵,珠光宝气,同日月相辉映;堂前的贵人们穿着绣有铈纹的礼服,与朝霞一样灿烂。营造出贾府声威显赫,荣华富贵,气势不凡的氛围。
有些写景的对联在营造场景和氛围的同时,诗人捕捉了景物的最亮点加以皴染。这样的对联一方面既宏观地渲染或烘托整个大观园的场景和氛围,另一方面又微观地把局部景物的特征,予以集中地体现,使对联文采斐然,声情并茂。贾宝玉《沁芳亭对联》(第十七回)的“绕堤柳借三分翠,隔岸花分一脉香”、清客《兰风蕙露对联》(第十七回)的“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和《藕香榭对联》(第十七回)的“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既渲染和烘托出整个大观园美轮美奂、铺张奢华的胜景,又集中地描绘不同景点赏心悦目之处。有些对联除了具有上述作用之外,曹雪芹又渗透进一些弦外之音,寄托感慨,发表议论。《太虚境宫门对联》(第五回)是书中写得概括力厚,表现力强的作品。题目是孽海情天,对联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诗人为那些在追求自由爱情的道路上,碰得焦头烂额的青年男女惋惜,也大力地讴歌了那些赴汤蹈火、锲而不懈追求爱情的人们。这当然包括宝玉和黛玉在内。曹雪芹在贾氏宗祠内的三副对联中,极其能事地颂赞宁、荣二公的功绩,宣扬他们把功勋业绩流传给子孙后代,为他们谋福泽,且惠及黎民百姓,但却巧妙地将它们安排在贾府危机四伏,败像显露,即将抄家没产,祸及子孙的关键时刻提出,其中嘲讽讥刺的用意,尤为明显突出。能把对联匾额这种文学形式天衣无缝地,点石成金般用在小说中,中国古典小说作家群中,无人能与他媲美。
(七)体现全书的格调和色彩
从整体来看,《红楼梦》的诗词具有“五化”的特点,体现《红楼梦》的格调和色彩。
第一,个性化:《红楼梦》中大部分的诗词都是个性化的作品。曹雪芹利用这种诗词中个性化的特点与散文中的皴染、白描等手法相结合,塑造栩栩如生、笔酣墨饱、有血有肉的人物。诗词中的人物个性,鲜明突出,不容混淆。只要读某一首诗词,就几乎可断定为某人所作。诗词所展现的个性特点,如林黛玉的悲苦,薛宝钗的通达,贾宝玉的憨厚,史湘云的洒脱,贾政的迂腐,贾雨村的狂妄等都昭然若揭,无可置疑。诗词的语言浓缩、简练、概括、含蓄和蕴藉,在塑造人物方面有其的特殊功能。假设没有《葬花吟》、《代别离》、《桃花行》等优秀诗词的渲染和烘托,林黛玉的形象就肯定不会那么感人,那么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些个性化的诗词丰富了《红楼梦》的人物群像。
第二,诗意化:在中国诗歌的发展道路上,抒情的短诗远比叙事的长诗来得丰富和发达。打从先秦时代中国诗歌的滥觞《诗经》开始,抒情诗就蓬勃地发展,历经汉、唐、宋、元、明、清各朝,代代都有才人出。朝朝都有佳作在。反观长篇叙事诗从先秦屈原的《离搔》、《天问》开始,发展到汉朝的《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到魏晋南北朝的《陌上桑》、《木兰辞》、《孔雀东南飞》,到唐朝的《长恨歌》、《琵琶行》等,发展趋势不明显,创作数量也寥寥无几。不能像抒情诗那样继承有序,源源不息,一脉相承。至于小说的发展,唐以前没有散韵夹杂的情况,到了唐朝,由于民间通俗文学,如讲史、曲子词等的影响,我国小说体裁走上一种散韵夹杂的道路。唐朝的传奇小说已是“文备众体”。宋朝的平话小说受讲唱文学(说书)的影响,更加巩固小说散韵韵夹杂牢固地位。这种形式从此延续至明、清,直到五四时期受西方文学影响的白话小说兴起以后,散韵夹杂的传统形式,才告式微。既然,长篇叙事诗不能蓬勃发展,独领风骚。作家无能写成长篇叙事诗,只能把抒情诗用于小说中,这也是中国古典小说散韵夹杂形式的成因之一。利用诗词于小说中,实际上是一种诗意化的转移,以弥补中国诗歌发展道路上少有叙事诗的缺陷。而《红楼梦》可说是这方面的典范。蔡义江说:“自唐传奇始,‘文备众体’虽已成为我国小说体裁的一种特点。但毕竟多数情况都是在故事情节需要渲染铺张,或表示感慨之处,加几首诗词或一段赞赋骈文,以增效果。所谓‘众体’,实在有限得很。〈红楼梦〉则不然,除小说的主体文字本身也兼收了‘众体’之所长外,其他如诗、词、曲、歌谣、谚、赞、诔、偈语、辞赋、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略)等等应有尽有(略)这是真正的‘文备众体’,是其他小说中所未曾有的。”大量的抒情诗使《红楼梦》成为一部诗意化的长篇小说。
第三,抒情化:诗歌和散文的功能自古以来就很明显,诗歌长于抒情,散文长于叙事。诗歌因有格律、节奏、音乐性等形式束缚,不宜写长。散文散漫自由,不受任何形式限制,海阔天空任遨游,字数不受管束。文学史上百万言的小说多,百万言的诗歌则少见。可说绝无仅有。诗歌是内敛性的,运用凝练而有节奏的语言,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创造形象。它着重抒发深沉细微感情,展现意境,寓万象于方寸之间。散文则是外延性的,具有很大的张力。最能反映恢宏博大的事件。充满睿智的曹雪芹懂得兼用两者之长,一方面用叙事化的散文体写出四大家族的兴衰浮沉,整个封建社会的衰亡,为我们展示了一副波澜壮阔,风起云拥的画卷;一方面又用抒情化的韵文体,利用赋、比、兴的手法去挖掘人物的深层灵魂,让鲜明活脱的人物形象展示在我们面前。这种手法的运用,使《红楼梦》成为一部抒情成分非常浓郁的小说。
第四,神秘化:《红楼梦》最让人迷惑不解的就是它笼罩着浓浓的神秘色彩。在《红楼梦》第五回,当曹雪芹带领我们神游那个“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亦还无”的太虚幻境时,把我们带入一个真真假假,有有无无的境界;在薄命司里,又让我们看到十五副莫名其妙的图画和令人费解的判词,随后又有舞女为我们演唱《红楼梦》十二支曲,展示世间十二女子的悲惨遭遇。一切都是那么神秘兮兮,那么恍惚迷离。造成《红楼梦》的神秘不可测的原因有二,一是来自脂砚斋等人的眉批评点,其中固有发聋振聩,指点迷津的地方,亦有不知所云,百思莫解的地方,二是来自书中两百多首的诗词。每一首诗词都有悬念,这些悬念以及诗词内容的不易解读的确为《红楼梦》抹上一笔神秘色彩。甲戍眉批说“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脂批虽指小说,用于诗词也恰如其份。脂批中那些比喻、象征,不易理解的文字恰恰是《红楼梦》诗词神秘化的真实反映。至今,仍有许多诗句未被解读,如王熙凤判词的“一从二令三人木”,就种说纷纭,莫衷一是。这种神秘化的结果造成红学中索隐派、探佚学的兴盛,使《红楼梦》的研究走入死胡同。《红楼梦》这部小说也因此涂抹上许多神秘色彩。
第五,悲情化:《红楼梦》是一部旷世的大悲剧,而大部分的诗词都蒙上悲情的面纱,所谓“哀鸣之音,遍被华林”,为《红楼梦》的悲剧性主题服务。不用说林黛玉大部分诗词悲情化的主调特别浓郁,就连其他人物的诗词也同样不时散发出凄楚呜咽之音。由于金陵十二钗的结局都得不到善终,尽管性格通达如宝钗或潇洒如湘云者,也无可避免地为自己不可臆测的命运,在诗词中吐露自己的哀愁。薛宝钗的《咏白海棠诗》(第三十七回)中“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的诗句,为自己的花容月貌,玉洁冰清,何去何从,前途未卜感到彷徨惋惜;史湘云的咏絮词《如梦令》(第七十回)就有“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吐露出好景易逝,韶华难在的嗟叹,而在《白海棠和韵》
(第三十七回)诗中,“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湘云的悲情就显得益发强烈了。这些悲情化的诗词为《红楼梦》的悲剧性主题作了极好的铺垫和渲染,体现出《红楼梦》的悲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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