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我应该是国内拥抱浪漫教育理念——儿童中心的第一批学者和家长。今日才得以由果及因地自问:为何被抽象美好的教育理念迷惑了多年?原来它可以满足自己虚幻的趣味,也可以心安理得地不为教育负起真实的责任。
在美好而虚幻的理念下,一代代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走进学校,被“先进”的教育理念裹挟。新教育所向披靡——唯独不敢与“分数”和“升学”过招。师长们发现孩子似阿斗扶不起来了,才追悔莫及。放任“天性”“自由选择”“快乐”,换来的是孩子们并不自由,也不快乐,还不自主!最后接盘的只能是无力的家长和残酷的社会。 教育是经验和历史的学问。读教育的书,就是看前人的“教育经验”,悟日常生活的“老理儿”,是积累和反省个人的教育经验。
孩子的天性
教育是件朴素的事情——让新生儿(代)适应这个竞争又文明的社会,让他们通人性、知尊卑、能够运用符号和工具,习得思维的可表达性和可沟通性,活出人己满意的样子。其过程是对人与身俱来的“天性”加以取舍,或扬或抑,经由意志品质的培养,磨炼其心志。 于是乎,教育必然是“苦”和“艰”,克服“不忍”之心的事情,“不忍”是指不愿意孩子吃苦受罪、违背天性。师长克服“不忍”之心,才能获得教育的理性。如果不谈教育,儿童的一切天性都是“可爱”的,让人开心的,而真实的教育却不讨喜,需要打磨“天性”中的“岔枝儿”和“愚顽”。 儿童是随喜随乐的精灵,然而识得人类符号、培养一种技艺、训练抽象思维、专注一门知识都意味着要压抑儿童这种随喜随乐的动物天性。教师被喻为“园丁”,就是要取材剪枝,因材施教。 人们对“天性”的推崇,得益于日渐富裕的生活和开放的视野。半个世纪以来,经由吃苦而走向富裕的一代师长希望教育更温柔、仁慈和甜蜜,同时又野心勃勃地希望孩子更加成功成才。他们希望通过对“天性”的呵护与科学的教养来柔化教育的刚性规律。 当然,那些还在翻身路上的普通劳动人家仍然贴近教育的刚性道理,他们处处寻找严格的学校和严师,仍然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看似粗俗,实则藏着教育真谛的“老理儿”。 教育的目的是去芜存菁,任务之一是打破孩子原始的(自然的)无意识状态。 在德国哲学家康德眼里,教育不外两件事,规训和教导:规训针对儿童动物性,宜早不宜迟,教导才能随后,达成人性养成,包括在教育教学中专心致志,保有单纯的目的。避免让孩子们仅仅基于兴趣、快乐而肤浅地猎奇,而要运用毅力和专注去学习去探究,也就是老话说的“刻苦”“专心”“学习贵在坚持”和“严格要求自己”。 可惜,现在的老师很少在台面上大声并坚定捍卫这些原则了。
兴趣、快乐与尊严 “天性”被推崇,皆因有了“兴趣”“快乐”和“尊严”三大金刚加持。“兴趣”的广泛和移动,是动物、儿童甚至成年人持续终身的“天性”,虽然兴趣是成长和教育的生长点,但其本身不是教育。 “兴趣”天然是和“快乐”结盟的,于是怀有“不忍”之心的师长乐见这两者如此和谐,以为这便是教育的佳境,大人孩子都乐得轻松,还能成长。 “快乐”其实是与当代儿童生活的闲适和慵懒相关的。现代家庭中,由于物质富裕、科技助力以及父母的“不忍”,孩子可以少吃很多生活之苦,快乐地满足口腹之欲和感官之乐,骨肉身心却很少经磨砺。 殊不知,学习之外的生活越是随喜随乐,学习就越不快乐;在学校,如果快乐学习也成“律令”,教师便开始无所适从,随后改弦更张,例如降低难度,学着哄每个孩子开心。成年人就是这样学会用快乐收买兴趣,用兴趣联动学习,即使不学也打发时间,长此以往,错过对儿童成长剪枝儿和磨砺的最佳时间。 即使推崇儿童中心的祖宗杜威先生也深知:兴趣其实是需要通过工作、苦役与贱役来实现,在这种付出和努力下,兴趣才能持久,也才有可能跟责任结合,成为内在动机。 “尊严”是与儿童的“皮实”“坚强”相关的。心智和身体没有经历磨砺,也就是老话说的“经风雨、见世面”,“尊严”就很脆弱,脆弱又带来师长更加小心翼翼的呵护,于是“教育”的空间就益发被挤压。 学校和教室空间充满“快乐”“兴趣”“尊严”的五彩气球,教师一不小心挤爆了任性的气球,就造成“伤害”和“事故”。教师小心翼翼,使不上教育的功夫、行不了教育的事,这是很可惜也很遗憾的。 比如讲课,重要复杂的概念反复讲,或要求学生字正腔圆地背诵,不过分将就学生的兴趣、不讨好学生,从长远来看,对学生都是有益的。 人性可向难,也可随喜向易,为师长者须明白,凡事让新生代随天性、逃避的教育规律和社会规制,大凡都算是“偷奸耍滑”,对己对人不负责任。 教育是一桩传递人类文明的事业,在苦与乐、深与浅、难与易、精与粗、痛苦与快乐之间潜行,有张有弛。后者通常是间歇,是放松,而前者是本质,是进步。
不可言说的教育 “不可言说”,其实是教育的最大秘密。 家长的“言”,常常是混沌饱满的个人经验,与具体成长情景交织在一起的,是子代几乎“听”不懂也不愿意听的。 教师的“言”,若是只传递知识和信息,自然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涉及对学生的心性和行为引导,“言”其实是最深的功夫。 更多的应该是“言在内心”,即明晰自己的教育意图和策略,而不是一股脑地讲自己的用心、好意以及原则的准确性;师长都要有孩子“可能听不懂”“可以听不懂”的预判,不然教育就简化成了“讲道理”了。 不被理解的教育意图是最深远的,教育的具体任务可以告知学生,但百年树人的教育期许是深藏在教育者心中的,不可随时言表。 教育是持久战,无论在家庭还是学校,都不要以取悦孩子为本,实时而教,相机而行,明明知道孩子当下的不懂事、不明白、不领情,也要坚持你确认的教育主张。身为师长,切忌把“为了你”“为你好”挂在嘴边。 切记,让孩子感受父母和教师的辛苦,并不是真正的教育。即使孩子健康成长、成才也不等于他/她就懂教育了,更不一定理解师长的教育苦心,除非他/她也开始承担教育的责任。 教育的境界在言谈举止间。顺手的,就是顺心的;偶然的,就是必然的;无意的,便是深意的;心里话,都是无言的。言辞是惠而不费的东西,是最容易暴露人性的虚伪和浮华的。话太密,便没有教育意义。用心的教育,必然是立足于身教和时机。 如果说教书育人是真谛,那么识才雕琢的教育功夫或学问,为了识才,需有许多知识和判断:察先天与后天的毫厘,识英才和木材之用,辨动机与天分强弱,掂情趣与使命的分量,把文弱质野之调和;为了雕琢,师长们得装备十八般文曲武艺,需巧用言教和身教,善做白脸和红脸,换温室和旷野之景,调竞争、互助和探究之氛围。 教育中考虑孩子的感受和方法,是为了教育的发生,而不因“儿童权利”或“教育快乐”的信条。 今天的教育场上,到处都是教育的言说:教育专家在讲,名师也在讲,名校长也在讲。我常常疑惑,教育的“无言”去哪里了?能够讲出来的“教育”,要么事倍功半,要么甚至看似推销商品的广告。我深知,千千万万践行教育的人,是没有太多时间到处“游说”的,为师为亲多年的经验告诫我们,教育之理如天机,一说就破。
“尊师”不易,严师更难 时代在变,最大的变化是学校的“严师”少了许多,在介绍优秀教师那些眼花缭乱的说辞中,很少有“严格要求学生”这一朴实和传统的标准了。师不严,道不尊。把“道”理解为成长之道,就是按教育之规教育孩子。 正如黑格尔所言,教育的过程是使儿童从自然的个体成长为国家公民的过程,它通过对儿童自然性的去除和个性的改造而使儿童获得普遍性的伦理规定。 因此,尊师的原则是教育最为内在的律令,在现代社会当教师不是“神”的情况下,教师依然还是约束者、困难的发包人,即逼着孩子“跳一跳”的“严师”。“严师”多,是社会的幸事。真正的教育是在尊重和信赖中发生的,它意味着:
——对孩子负责,就必须做无名英雄或沉默者,孩子受益了也记不得你的作用,真心为孩子,必须不计得失。
——教育,具体到行为,就是“严格”,“狠着心”“婆婆妈妈”“不留面子”,甚至是在冲突中进行的,堪称“心灵肉搏”。无论为师还是为亲,教育者通常是单方面束缚自己的“不忍”,不言放弃,哪怕疼在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