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恒舒:谈语文教材中古诗文的异文
统编语文教材使用以来,常有一些语文老师来电来信,询问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的末句是“随风直到夜郎西”还是“随君直到夜郎西”,白居易《卖炭翁》的倒数第二句是“半匹红纱一丈绫”还是“半匹红绡一丈绫”,《礼记·檀弓》中“苛政猛于虎”故事里孔子是“使子贡问之”还是“使子路问之”,等等。其实,这些都属于古诗文中的“异文”现象。
一、古诗文存在异文是正常现象
所谓“异文”,就是相同的内容在同一种书的不同版本或不同的书中呈现出的不同文字面貌。异文产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我国历史悠久,文化源远流长,一些年代久远的文献甚至经过了书写载体和文字系统的变迁,而后世的传抄刻印,难免有鲁鱼亥豕之讹,其中有无心之误,也有无知妄改,甚至还存在有意篡改。一般来说,一部古书也好,单篇的诗文也好,流传的年代越长,传播的范围越大,抄写刻印的次数越多,异文的情况也就越复杂。
比如前面提到的几句诗文:《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的末句,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李太白文集》、日本静嘉堂藏宋刻本《李太白文集》等作“随君直到夜郎西”,而元刻本《分类补注李太白集》(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删补)和清代以来影响极大的王琦辑注本《李太白全集》等作“随风直到夜郎西”;《卖炭翁》的倒数第二句,《四部丛刊》影印日本元和四年(1618,相当于我国万历四十六年)那波道园活字本《白氏长庆集》作“半匹红绡一丈绫”,而宋绍兴刻本《白氏长庆集》作“半匹红纱一丈绫”;“苛政猛于虎”的故事,清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重刊宋本《十三经注疏》本《礼记》、《四部丛刊》影宋本《礼记》等作“使子路问之”,而唐石经《礼记》、宋监本《礼记》等作“使子贡问之”。
以上所举还仅仅是同一种书的不同版本的情况。有时同一篇诗文也会见于不同的书。如《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除了见于李白的别集,又见于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和宋祝穆《方舆胜览》(在此二书中均作“随君”);《卖炭翁》除了见于《白氏长庆集》,又见于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作“红纱”);“苛政猛于虎”的故事除了见于《礼记》,又见于《论衡》《孔子家语》《艺文类聚》《群书治要》等(以上各书中均作“子贡”),最有趣的是这个故事凡三见于《太平御览》,一处作“子路”(卷五百四十八),两处作“子贡”(卷四百八十七、卷八百九十一)。此外像贾谊《过秦论》既见于《新书》又见于《史记》还见于《文选》,司马迁《报任安书》既见于《汉书》又见于《文选》,魏征《谏太宗十思疏》既见于《贞观政要》又见于《旧唐书》还见于《文苑英华》,王勃《滕王阁序》既见于《王子安集》又见于《文苑英华》,文字大都会有一些差异,如《滕王阁序》开篇一句,《王子安集》作“南昌故郡”,《文苑英华》作“豫章故郡”。有时文字的差异甚至会影响断句,如《报任安书》中有“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此据《文选》),《汉书》无“陋”字,则只能断为“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意思也有所不同。
综上所述,古诗文存在异文是一种正常的现象。有的师生发现教材中的古诗文文本和自己在其他书中或网上看到的不一致,就会来信来电询问是不是教材弄错了。其实了解了异文的有关知识,就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异文在文献学的意义上确有正误之分,至少有可靠不可靠之别;但在文学欣赏意义上的优劣则是另一回事。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李白的《静夜思》。这首诗在从宋至清的各种版本的李白别集中均作“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而广为人们熟知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最早见于明代李攀龙编《唐诗选》。从文献学的角度来说,前者远比后者可靠;但后者的流行程度远高于前者,亦非全无道理。葛兆光先生就认为“床前看月光”“举头望山月”的版本“不如现在通行的好,因为两次出现的‘明月’并不显得迭出而显出回环,而省去的那个‘看’字却避免了与‘望’字的重复”。
二、教材选编古诗文的版本选择和异文处理
古代诗文的版本、异文情况比较复杂,而教材选编时也会充分考虑这些因素。一般来说,教材在选择版本时会遵循以下原则:取别集不取总集,因为从文献学角度来说,别集的可靠程度一般要高于总集(如果总集出现时间更早则另当别论);取今人整理本不取古代版本,因为今人整理本相对比较易得,也比较方便使用;取学术性版本而不取普及性版本,因为前者是提供给专业研究者和程度较高的读者使用的,一般由专家整理,由专业的古籍出版社出版,整理工作也比较重视底本的选择和文字的校勘,总体而言可靠程度更高,同时常常会附有详细的校勘记,读者可以借此了解其他版本的面貌。
教材选编古诗文,文本内容原则上会依照选定版本的正文。有的老师发现,新版教材上一些古诗文与旧版教材有所不同,常常是因为替换了版本所致。如杨万里《过松源晨炊漆公店》的第三句,旧版教材作“正入万山圈子里”,出处为《诚斋集》,未注明版本,依据的应该是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诚斋集》;而新版教材将所依据的版本换为《杨万里集笺校》(以《四部丛刊》影宋本《诚斋集》为底本整理,中华书局2007年版),该句则作“政入万山围子里”,因此新版教材该句面貌如此。一般来说,新替换的版本会比此前的更好。
但有时教材也并不完全按照所选定版本的正文。因为有一些诗文在流传过程中形成了不同于编者选定版本的面貌,而且这种面貌已经深入人心,如果完全按照选定版本的正文,可能引起广大师生的不适应和媒体的炒作。因此,编者在编写过程中也会采取一些变通的方式,即部分诗文会采取“通行”的面貌,即允许个别文字来自其他可靠的版本或典籍,而与选定版本正文中的不同。这与语文教材的“文选”性质有关——“不主一本,择善而从”是编纂选本的通例。比如曹操《观沧海》,教材依据的版本是《曹操集》(以丁福保《汉魏六朝名家集》本《魏武帝集》为底本整理,中华书局2012年版),而“洪波涌起”的“涌”,《曹操集》作“踊”,校勘记中指出:“《宋书·乐志》作‘涌’”。既然“洪波涌起”是为广大读者所熟悉的面貌,“涌”字也有比较可靠的版本依据,那么我们就仍然保留“涌”而不从《曹操集》正文作“踊”。又如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教材依据的版本是《孟浩然集校注》(以《四部丛刊》影印明刻本为底本整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该诗的题目,《孟浩然集校注》正文依其底本作《临洞庭》,唐代敦煌写本作《洞庭湖作》,宋代蜀刻本《孟浩然集》作《岳阳楼》,《文苑英华》作《望洞庭湖上张丞相》,宋代计有功编《唐诗纪事》作《湖上作》,《全唐诗》作《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以上各本标题均据该书校勘记)。考虑到《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这一标题能够提供更多的写作背景信息,同时也更为广大读者所熟悉,教材最终选择使用这一标题。又如崔颢《黄鹤楼》,教材依据的版本是《全唐诗》(以清康熙扬州诗局刻本为底本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其中首联第二句,该版本作“昔人已乘白云去”,与我们熟悉的“昔人已乘黄鹤去”不同;但该版本“白云”下有校勘记云:“一作‘黄鹤’。”可见确有版本作“昔人已乘黄鹤去”,因此教材中此句也就取“黄鹤”而不取“白云”。又如欧阳修《醉翁亭记》,教材依据的版本是《欧阳修全集》(以清嘉庆二十四年欧阳衡编校本为底本整理,中华书局2001年版),其中“作亭者谁”的下一句,该版本作“山之僧曰智仙也”,较之我们熟悉的“山之僧智仙也”多一个“曰”字;《四部丛刊》影印元刻本《欧阳文忠公集》这一句亦作“山之僧曰智仙也”,但“曰”字下有校勘记云:“一无此字。”可见确有版本作“山之僧智仙也”,因此教材也就继续采用更为大家熟悉的版本。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为了避免烦琐、增加师生负担,教材中一般不出校异文(注明某字一作某);如果想了解一篇诗文详细的异文情况,可以参考教材提供的出处,或利用专业的古籍数据库进行查询。
三、古诗文异文的教学与测评价值
在古诗文教学中适当地引入异文,不仅可以让学生了解异文作为一种古诗文中常见现象的存在,也可以引导他们通过比较、辨析领会古人遣词用字的妙处。比如统编语文教材八年级下册第24课课后的“思考探究”第一题:
关于陶渊明《饮酒》(其五),苏东坡这样评述:“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你怎么理解苏东坡的这段话?说说你的想法。
从版本上讲,“望南山”不为无据,汲古阁藏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见”字下有校勘记云“一作‘望’”,而《文选》《艺文类聚》录此诗亦均作“望南山”;但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来说,“望”字执着刻意,是有心而为;“见”字从容自若,是无意得之,且与“悠然”相契,终胜“望”字一筹。对于初中生来说,单看这个“见”字,或许不容易体会其中的妙处,但引入异文“望”字作为比照对象,辨析二者在表意上的差别,“见”字之妙就不难领悟了。当然,也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如清人何焯就指出:“就一句而言,‘望’字诚不若‘见’字为近自然,然山气飞鸟皆望中所有,非复偶然见此也。‘悠然’二字从上‘心远’来。东坡之论不必附会。”但终究不免强为之说。近世亦有主“望”字者,多在“南山”上下功夫,或以为象征寿考,或以为寓意丰收,但大都是故作新说,难以服众。
还有一些异文,其优劣之别不像《饮酒》(其五)中的“见”“望”那样基本有定论,而是见仁见智,那么以此作为教学或测评的切入点,就更能锻炼或考查学生的审美甚至思维能力。与常见的“把A字换成B字好不好?为什么?”这种设问方式相比,引入不同版本的异文可能是一种更好的方式。因为前者的比较项常常是命题人虚拟出来的,这种虚拟大概率不会超越原文,因而学生思考和作答的方向就会相对单一;而后者则是一种历史上的真实存在,甚至本身就有争论,这样就能给学生提供更广阔的思维空间。如2004年高考语文湖北卷的古代诗歌阅读选取了王湾《次北固山下》,并命制了这样一道题:
此诗第二联“潮平两岸失”,有的版本作“潮平两岸阔”,你觉得“失”与“阔”哪个字更好?为什么?
命题者似乎有意在诗歌正文中使用了不太常见的“潮平两岸失”,而将更为人们熟悉的“潮平两岸阔”作为“别本”提供,可谓用心良苦,或许是希望借此打破“原文一定好,比较项一定不好”的思维定式。“失”与“阔”其实各有千秋:“失”字生动地描摹了江岸因春潮高涨而与水面平齐似乎消失了的主观视觉形象,甚至让人联想到《庄子·秋水》中描绘的“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的情景;“阔”字则表达了春潮把江面变得邈远无际因而视野十分开阔的强烈感受,且与“悬”字一横一纵两相对应,声调也更为响亮。此题具有开放性,只要能将相关文字在语境中的含义及表达效果做合理的解释即可得分。
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异文都有文学上的辨析价值。比如上文所举白居易《卖炭翁》的“红纱”与“红绡”,辨析的意义就不大;而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的“随君”与“随风”,就值得玩味一番。又如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万籁此都寂”或作“万籁此俱寂”,辨析的意义就不大;而“初日照高林”或作“初日朗高林”,“曲径通幽处”或作“竹径通幽处”,就值得玩味一番。总之,异文的引入要精中求精,选择最值得涵泳品味的;价值不高的则不应涉及,以免徒增负担甚至扰乱视听。
此外,教材所采作正文的文字,一般来说是相对较为通行的,广大师生接受程度较高的;至于艺术上的优劣,则可以见仁见智,教材所采未必就是最好的。如周敦颐《爱莲说》,教材依据的是《周敦颐集》(以光绪十三年贺瑞麟所编《周子全书》为底本整理,中华书局1990年版),其中“世人甚爱牡丹”一句,宋刻本《元公周先生濂溪集》作“世人盛爱牡丹”。“甚”与“盛”相较,前者仅能表示程度,“甚爱”不过“很爱”“极爱”“非常爱”“特别爱”而已;而后者则除了同样能表示很深很高的程度之外,还有“繁盛”“旺盛”“隆重”“丰厚”“普遍”的意思,一个“盛”字甚至可以让人联想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围观追捧牡丹的盛大热烈场面,其内涵和给人的想象空间恐怕不是“甚”字所能比拟的。又如文天祥《过零丁洋》一诗的前四句,我们熟悉的版本是:“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这一版本也为教材所采用。但在各种版本的《文山集》中,该诗的前四句都是:“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汤化先生指出,前者在诗歌艺术上远远不及后者;笔者亦曾撰文探讨这几处异文的版本源流、产生原因、表意效果等问题,结论是后者在版本可靠性和诗意表达上均更胜一筹。特别是“落落”和“抛”:“落落”有“众多”义,“干戈落落”意即“战火频仍”,诗人自述其四年来轰轰烈烈的抗元经历,慷慨悲壮;作“寥落”则是哀叹兵力消耗殆尽,作为首联,悲观失落,气势全泄。而“抛”较之“飘”更有力,足见狂风之肆虐,以此形容时局之残酷、世变之剧烈,可谓恰如其分,作“飘”则让人联想起“枝上柳绵吹又少”之类,柔弱似小儿女语。当然,以上二例只是笔者的一家之言,广大师生完全可以有不同看法。相比于一个明确的结论,这类问题对于学生审美能力、思维能力的锻炼才是更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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