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阅读】丰子恺的红楼缘

来源:仪征中学 时间:2020-05-10
 

丰子恺的红楼缘

作者:汤亚东

名缘

   “文章千古好,仕途一时荣”,忘了这是谁说的,只觉得很有道理。国外一些大文豪也曾讲过类似的话。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在《论艺术家》中说:“帝王统治人民不过一朝一代而已,艺术家的影响却能绵延几个世纪”。俄国小说家冈察洛夫在《迟做总比不做好》中说:“只有伟大匠师们的作品才比自己的时代存在的更久”。

    确实如此。且不说光焰万丈长的李杜诗,有水井处就有人歌的柳永词,半部《红楼梦》问世迄今也有两百多年了,高蹈的艺术魅力滋养折服多少读者真的难以数计,影响力至今不衰。

    丰子恺先生是中国的漫画之父,成绩斐然的散文大家,他本身不以小说创作扬名,但《红楼梦》在他整个人生和五十余年的艺术生涯冥冥中似有某种不解之缘。

    1898年丰子恺出生在浙江崇德一个叫石门湾的乡绅家庭,家里有六个姐姐他是唯一的男孩,乳名慈玉。他的父亲丰鐄在自己的《扫墓竹枝词》中写到——风和日丽艳阳天,老幼人人笑口开。三岁玉儿娇小甚,也教抱上画船来。诗中的玉儿就是慈玉,丰子恺幼年所受众星捧月般的娇宠可以脑补大观园中的宝玉。

    丰子恺起初学名叫丰润,红迷朋友肯定会说这也太巧了吧,不错,曹雪芹的籍贯有丰润之说,但为之命名的丰父未必知道,巧合仅仅是巧合,金字辈的丰鐄给子女丰瀛、丰满、丰润诸人取名都带水字旁,大概是依据金生水的五行学术吧。至于丰子恺为长女取名阿宝,并且画过一幅漫画,题字“软软新娘子,瞻瞻新官人,宝姊姊做媒人”,那真是巧上加巧了!

文缘

    丰子恺先生推崇《红楼梦》,他的散文随笔中相关文字屡见不鲜。《忆儿时》中写一家人中秋赏月吃蟹,《酒令》中写“击鼓传花”的游戏,不禁令人想起大观园中觥筹交错红飞翠舞的场景。

    《旧上海》一文中写旧上海的妓女——妓女是上海的又一名产。我不曾嫖过妓女,详情全然不知,但听说妓女有“长三”、“幺二”、“野鸡”等类。长三是高等的,野鸡是下等的。她们都集中在四马路一带。门口挂着玻璃灯,上面写着“林黛玉”、“薛宝钗”等字……我想见识见识,有一天傍晚约了三四个朋友,成群结队,走到西藏路口,但见那些野鸡,油头粉面,奇装异服,向人撒娇卖俏,竟是一群魑魅魍魉,教人害怕……

  《歪鲈婆阿三》中对他的邻居阿三中了五百块大洋彩票以后转眼又一败涂地发了一番感慨——自古以来,荣华难于久居。大观园不过十年,金谷园更为短促。我们的阿三把它浓缩到一个月,对于人世可说是一声响亮的警钟……

   《四轩柱》中写爱嚼舌头的邻居老太四娘娘——四娘娘来的时候,大都是吃饭时候。幸而她像《红楼梦》里的凤姐一样,人没有进来,声音先听到了。我母亲听到了她的声音,立刻到橱里去拿出一碗肉来,放在桌上,免得她说我们“吃得寡薄”……

   《红楼梦》文本如果不是烂熟于胸,想必写不出这些精彩的文字!

    丰子恺先生画过两幅漫画题的诗一样,都是清朝女诗人吕霜的名句“衔泥带得落花归”,其中一幅画了一位手持纨扇的少女背影,阶前一只慵懒的猫,半卷的帘子,凌空的双燕,寂寥的盆栽,对照《红楼梦》中“飞燕泣残红”的文字看,活脱脱一幅“黛玉伤春图”呢!一本好书会影响人一辈子,即便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依然会成为灵魂的一部分。

   世界公认最早的长篇小说是日本女作家紫式部写的《源氏物语》,而最早把这本书翻译到中国的丰子恺先生恰恰是因为《源氏物语》和中国的《红楼梦》有诸多相似。他在《我译源氏物语》一文中这样写到——记得我青年时代在东京的图书馆里看到古本《源氏物语》。展开来一看,全是古文,不易理解。后来我买了一部与谢野晶子的现代语译本,读了一遍,觉得很像中国的《红楼梦》,人物众多,情节离奇,描写细致,含意丰富,令人不忍释手。读后我便发心学习日本古文……这真是莫大的缘分。

情缘

   贾宝玉是古今文学作品中第一痴人,《红楼梦》通过甄府婆子的对话给读者描述这一人物形象——“果然有些呆气,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宝玉一次病后初愈游园看到杏树花落结出豆子大的小杏,为把杏花辜负了颇感失落。又想到身边的姐妹最终要乌发如银红颜似槁,若干年后斯处斯园当属谁姓,不由得流泪叹息。

   莫道宝玉痴,更有痴似宝玉者。丰子恺先生幼年因为失手把一个不倒翁掉到河里而对着船后的白水伤感——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果究竟如何,又悲哀这永远不可知的命运。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被鱼网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远沉沦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世间从此不再见这个不倒翁。我晓得这不倒翁现在一定有个下落,将来也一定有个结果,然而谁能去调查呢?谁能知道这不可知的命运呢?这种疑惑与悲哀隐约地在我心头推移……

    他某次郊游把随手折取当手杖的一根树枝扔掉后,也是一步三回头——“我不知几时得再见它?它此后的结果不知究竟如何?我永远不得再见它了!它的后事永远不可知了!”他为一朵飘落案头的花瓣而感慨——这分明是从我家的院子里的白桃花树上吹下来的,然而有谁知道它本来生在哪一枝头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无数的花瓣,分明各有其故枝与故萼,谁能一一调查其出处,使它们重归其故萼呢?

    丰先生的痴和贾宝玉的呆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仁者爱人、民胞物与的慈悲情怀。

佛缘

    丰子恺先生二十九岁从弘一法师皈依佛门,法名婴行。他不囿于佛家流于表面的清规戒律,直言自己素食是因为对肉类有生理性的抵触,对于因私利而食素的人,他是鄙视的。吃一天素希望得到吃十天鱼肉的报酬,放一条蛇希望活一百岁,念诵佛经希望个个字都成为金钱,这些行为不是真心向佛,无非是拿本钱求利,同佛做卖买。直斥这种人是“反佛徒”。《红楼梦》中破人姻缘的静虚,戕害凤姐宝玉的马道婆,她们虽也吃斋诵经,骨子里也是靠佛图利吃佛饭的反佛徒,奔走豪门讲佛法劝人点海灯,只是敛财的手段。他认为护生之旨是护心,爱护蚂蚁非为爱护蚂蚁之命,而是爱护自己的心,使勿养成残忍。真心信佛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知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道。这和“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中宝玉的“爱物”理念是暗合的:“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丰子恺先生说信佛和吃荤吃素无关大体。何尝不是如此,如果蚂蚁好吃,吃蚂蚁也不算作恶,拿蚂蚁出气在蚁穴浇开水肯定是罪过了。 

   丰子恺先生民国廿二年在老家石门湾建“缘缘堂”,落成后请国学大师马一浮题名并赋一偈——能缘所缘本一体,收入鸿蒙入双眦,画师观此悟无生,架屋安名聊寄耳。一色一香尽中道,即此××非动止。不妨彩笔绘虚空,妙用皆从如幻起。

    关于“缘缘堂”的取名,丰子恺先生在《告缘缘堂在天之灵》中是这么写的——有一天我在小方纸上写许多我所喜欢而可以互相搭配的字,团成许多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拿两次阄,拿起来的都是"缘"字,就给你命名曰"缘缘堂"。

    缘缘,心为能缘,境为所缘,心涉于境,谓之缘。“缘缘堂”和佛有缘,回头看看马一浮为之写的偈子,和《红楼梦》也有缘呢!“缘缘偈”写“收入鸿蒙”,《红楼梦·引子》起首四字就是“开辟鸿蒙”,续书结尾宝玉被渡出家所歌“我所游兮,鸿蒙大方”;《红楼梦》讲虚幻,讲色空,《缘缘偈》写“一色一香尽中道”,写“虚空如幻”。丰子恺先生说过“自古以来,荣华难于久居。大观园不过十年,金谷园更为短促。”“缘缘堂”竣工四年即毁于兵燹,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都是一样的呀!

   丰子恺先生画过一幅漫画,题的是宋朝诗僧释昙莹的名句“客船自载钟声去,落日残僧立寺桥”,不就是“毘陵驿”宝玉拜别的意境吗?天下事富贵功名无非是戏,世间人权利荣辱何须认真。如果有永恒,只能从天上的星辰和人间的艺术中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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